第二天。
早餐桌上。
「今天下課之後等我。」漪一邊用攪動著面前熱氣騰騰的咖啡一邊對漣說道。
「嗯?!」漣微微一怔。
「你昨晚不是說以後都要跟我一起調查的嗎?」漪抬起眼,靜靜地望著漣。
「呃……是,」漣抓起一片面包,掩飾了一下自己的窘態,「好的,我會等你。」
「李威也會去嗎?」忽然,漣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問。
「會。」漪繼續望著漣,「沒有他,我們就見不到要見的人。」
漣沒有說話。
下午三點多,漣和漪一起走出教學樓。午後柔和的陽光洋洋灑灑地散落在校園的每一個角落。教學樓門前斑駁的樹陰下,站著一個年輕的男孩。他修長的身體斜倚在樹干上,半舊的書包隨意地扔在腳邊。看到迎面而來的姐妹倆,黑黑的臉龐上頓時展露出與那一刻的春日一樣燦爛的笑容。
「快,約好了三點半見面的。」他一邊說一邊抓起地上的書包。
「漣也來了啊?!真是難得哦!」他仍不忘調侃漣一句。
「你少廢話!快走吧!」漣立即反擊,「喂,到底要去哪里啊?!」
「跟著走就是啦!反正不會把你賣了!」李威繼續調侃。
漣沒有再回話,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李威忍不住「嘿嘿」一笑,望了一眼漪。
漪微笑著沖他撇了撇嘴,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三人一起上了一輛出租車。
李威坐在前排,姐妹倆並排坐在後座。
在李威的「導航」下,出租車開出了市區,向市郊疾馳。
望著窗外漸漸荒涼的景致,姐妹倆默默無語。
終于,車停在一個別墅區的大門外。
「出租車是不能進入的,我們下車步行吧?!」李威回過頭說道。
姐妹倆依言下車。
「這是本市相當出名的一個別墅區,風景宜人但是交通不便,所以這里住的一般都是一些富有且已經退休的老人。」李威解釋道。
「我們現在是要去找誰呢?」漣忍不住問。
「呵呵!」李威仍在故作神秘。
「漪!」漣有些惱了。
「好了,」漪沖著漣微微一笑,扭頭對李威道,「你就別賣關子了!」
李威笑得更歡了,只是不說話。
「難道是找到了範家的人?或者……是跟範家有關系的什麼人?」漣試探著問。
「呵呵!看不出你其實也還是蠻關心這件事的嘛!那之前為什麼你都沒有參加調查呢?」李威微笑著道。
「難道……難道真的……」漣的語氣不由自主地透著緊張了。
「李威!你別再逗她了!」漪忍不住插話,「漣……不是的,並不是關于範家的什麼人,今天只是去見一位……算是我們家的世交吧!」
「世交?難道……我們家還有我們不認識的世交?!」漣非常驚訝。
「嘿嘿!」李威笑得有些意味深長,「大小姐,你家的事情你不知道的還多得是呢!」
「你!」漣氣結。
「好了,到了。」漪的提醒打斷了兩人的話。
漣舉目一看,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幢兩層樓的別墅——面積不算大,但建築設計得十分精巧,歐式風格的外觀設計以及綠草如茵花團錦簇的前庭後院。院內草地上,有一只神氣健碩的蘇格蘭牧羊犬正悠閑地享受著溫暖的日光。
李威率先走到門口,按響了門鈴。
半晌,才有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佣打扮的中年女人走了出來。
「秋姐好啊!」李威笑著和那個女人打招呼道。
「李先生好啊!李先生來得真準時啊!老爺太太正等著您呢!」那個被稱作「秋姐」的女人微笑著打開了大門。
「喲!這兩位就是您說的……」秋姐一看到一模一樣長相打扮的漣和漪,就忍不住驚嘆起來。
「是啊!」李威一邊笑嘻嘻地回答著一邊示意漣和漪往里走。
漣和漪不約而同地向秋姐禮貌地微笑著微微點頭。
「好、好……請跟我來吧……」秋姐笑著將三人往里讓。
草坪上的那只蘇格蘭牧羊犬,此時也停止了它的日光浴,站起身,遠遠地注視著三位客人,輕輕搖擺著尾巴,算是對客人的歡迎。
在秋姐的帶領下,三人穿過花園,走進了房子的大門。
房間裝修得出人意料地簡單——素色的牆壁和地板,素色的家私。但是,一看便知,裝修材料全數一流,家私也全部出自國外名家手工打造。
「你們稍等啊,我去請老爺夫人。」秋姐一邊示意他們落座一邊朝樓上走去。
三人落座。
「你來過嗎?」漣輕聲問漪。
「沒有,我也是第一次來。」漪道。
「一直覺得歐式的房子不夠精致——花哨有余而氣勢不足,今天看了這房才發現,原來歐式別墅也能做得這麼簡明高貴。」漣悄聲贊嘆道。
漪微微一笑,表示贊同。
正說著,樓梯傳來腳步聲。
三人連忙站起身。
只見樓上下來了三個人——一個老頭,七十歲左右,干瘦而矮小的身材,戴著一頂圓柱形的老人帽,穿一身灰色的居家服,表情嚴肅冷峻。他身後便是剛才開門時的那個喚作秋姐的女佣,她身前推著一張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年老的婦人——身材微胖,膚色白皙,同樣也是六七十歲的年紀,與那個老頭相比,就要慈眉善目得多了,一條駝色的厚厚的毛毯蓋住了她腰以下的部分。
「伍先生,伍太太。」李威恭敬地打招呼道。
「嗯。」那個被稱作「伍先生」的老男人微微頷首,那個輪椅上的女人則微笑著招呼道,「來了?快請坐吧!是喝茶還是喝咖啡呢?秋姐,去煮咖啡來吧……再上點新鮮點心……」
秋姐將輪椅推了下來,停在沙發邊。那男人在輪椅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請坐。」那男人說。
三人重新落座。
不一會兒,秋姐端上來了三杯咖啡以及精致的蛋糕。
「這兩位——不錯!就是她們!」伍太太打量著漣和漪,語氣帶著欣喜。
「凱德,你看!她們長得多漂亮啊!像!真是像極了!簡直就是……唉!想當年……」
「文琪!」伍先生猛地打斷了伍太太的話。
伍太太驚覺,也急忙剎住了話頭。
「呃……伍先生,」李威急忙出來打破僵局,「伍先生,她們就是漣漪姐妹倆。是徐……呃,柳先生的外孫女。」
「是啊,我是妹妹,我叫徐漪——這是我的孿生姐姐徐漣。」漪立刻巧妙地接過了話頭。
「伍先生好,伍太太好。」漣乖覺地打招呼。
「嗯,好、好……」伍太太笑容滿面,上下端詳著她倆,道,「吃蛋糕啊……來,快嘗嘗,我們家廚子的手藝還過得去……」
「嗯,好的……謝謝……」漣急忙拿起叉子,啜了一小口面前的蛋糕——果然甜香滿口,軟糯清爽。
「伍先生、伍太太,我們今天冒昧前來拜訪,主要就是想來探望一下兩位長輩……听說,兩位是我們家的世交……」漪清了清嗓子,款款道。
「不算是什麼世交——我們跟徐家向來沒有任何瓜葛。」一臉嚴肅的伍老爺子打斷了漪的話。
漪微微一窘,「呃……」
「伍先生,她們倆雖然是徐家的女兒,但是也是柳家的外孫女啊!按道理來說,你們二老確實算是她們的世交長輩呢!何必那麼見外呢?」李威又一次出來打圓場。
「是啊,呵呵……」伍太太笑著開口道,「凱德,對小輩就寬容些嘛!兩個小丫頭難得找到我們,又這麼遠來看望……我們這里也難得來一次客人啊……小丫頭別介意啊,人老了脾氣就難免古怪了!來來來,吃點心……」
「沒關系……」漪急忙道,「伍太太,我們的外公……」
「呵呵!說來你們外公外婆當年還都跟我們有幾分交情呢!要不是因為……呵呵,不說那些陳芝麻爛谷子了,今天你們能夠來看望我,我是很高興的!今後有時間就常來玩啊!」伍太太一邊輕輕用手撫平毛毯的褶皺一邊說道。
「恕我冒昧——究竟是因為什麼事……」漣剛一開口,就被李威打斷了。
「伍太太,這蛋糕果然很好吃啊!我能不能再來一塊兒啊?!」李威端起面前的碟子,嬉皮笑臉道。
漣不得不將後半句話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好啊好啊,那有什麼關系……秋姐,再端點蛋糕上來——另外打包一份,待會兒給客人帶走……」伍太太忙喚秋姐。
「那實在是太謝謝啦!」李威笑眯眯地寒暄客套道。
「這算什麼啊,一點點心而已……盡量吃啊!別客氣!」伍太太招呼道。
「伍先生以前是做茶葉生意的嗎?」漪忽然問。
「嗯。」伍先生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是啊,」伍太太又一次微笑著補充道,「我們家以前主要就是做茶葉生意,現在不行了,人老了,身體又不好,生意基本上都結束掉了……現在就天天吃老本啦!」
「頤養天年,是福氣啊!」漪應和道。
「哼!頤養天年?!可惜沒有天倫之樂!」伍先生忽然插了這麼一句,語調生硬。
滿座之人不由得都一怔。
「呃……凱德啊,你幫我上樓一趟好嗎?替我拿一條披肩,我要那條絳紫色帶流蘇的……今天還真有幾分寒意呢……拜托了,謝謝你哦!」伍太太扭頭對身邊的丈夫微笑道。
伍先生望了妻子一眼,沒有說話,直直地站起身,轉身上樓了。
伍太太目送丈夫離開之後,回過頭,「你們陪我到花園里曬曬太陽好嗎?我老覺得屋里冷颼颼的!」
「好的。」李威率先站起身,走到伍太太身後,推起輪椅。
漣和漪站在輪椅邊,四人一起走出大門,來到前庭花園的甬道上。
見到女主人,那只蘇格蘭牧羊犬立刻撒歡般地跑了過來,在伍太太的身畔轉來轉去,聞聞嗅嗅。
「輝兒……今天乖不乖啊?!呵呵,要不要吃蛋糕啊?!我一會兒讓秋姐給你拿一點啊……」伍太太輕輕撫摩著牧羊犬的頭,話語中充滿了慈愛。
「伍太太,我帶輝兒去那邊跑兩圈啊!」李威一邊伸手招呼那條被喚作「輝兒」的狗一邊對伍太太說道。
「嗯,好的……平時也難得有人跟它玩……」伍太太微笑著點頭。
李威笑著帶著狗跑開了,臨走之前,深深地望了漣和漪一眼,示意她倆留下,好好把握機會。
「這個小伙子,是你們哪一個的男朋友啊?」望著李威和牧羊犬在遠處笑鬧的身影,伍太太突然微笑著抬起臉,問姐妹倆道。
「呃……不是……」漣和漪雙雙俏臉一紅,同時語塞。
「呵呵!這是個好小伙子啊!小丫頭要好好珍惜哦!」伍太太也不追問,只半打趣半認真地叮嚀道。
「那個……伍太太……我想問……」
伍太太輕輕一抬手,打斷了漣試探性的發問。
她抬起眼,漸漸收起笑容,望了望漣,又望了望漪,半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小丫頭,我知道你們今天來,是有好多問題想要問我們,但是……凱德的態度,你們不要見怪——我們也有我們的苦衷!」
「伍太太,恕我冒昧……但是,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們真的很想知道!您也不難想到,有些問題對于我們來說非常重要……」漪半蹲子,雙目直視伍太太的眼楮,言辭懇切。
伍太太微一沉吟,又一次輕撫著腿上毛毯的褶皺。稍頃,仿佛下定決心般地開口道︰「有些事情,我知道你們很想知道,但恕我舊事不願詳提,我只想告訴你們一點。」
「什麼?您說!」漪語氣充滿企盼。
伍太太又一次深深嘆了一口氣,目光再一次投向遠處的李威和輝兒,緩緩道︰「當年我們都還年輕的時候,柳家——也就是你們的祖父家,生意做得很興旺,幾乎各行各業都有涉足,大小店鋪分號開遍了大江南北。」她微微一頓,看了一眼漣和漪,「我知道,徐家現在的生意也不小,但是,要說起當年——現在的規模還是遠遠不及當初。」
漣和漪雙雙點頭,示意伍太太繼續說下去。
「當時,我們家的生意做得也不錯,剛才已經說過了,我們家是做茶葉生意的,和柳家素有合作往來。再加上柳老爺和我們家老頭閑暇時都喜歡玩玩古董,所以兩家關系還算親密。」伍太太繼續道。
「後來,因為一些事情……兩家就沒有再來往了……」
「因為什麼事情呢?」漣追問重點。
「呃……」伍太太猶豫了,半晌才道,「小丫頭,原本我是真的不想說,但是……看你們這麼誠心,那個小伙子也跟我還算投緣……」
「謝謝,您說……」漪道。
「原本柳老爺和我們家老爺是定了婚約的。」伍太太終于開口道。
「婚約?!」漣和漪異口同聲地驚詫。
「是啊,婚約——指月復為婚的,柳老爺,也就是你們的外公,和我們家有過指月復為婚的約定,讓未出世的孩子結成兒女親家……」
「那……那後來……」
「我和老爺自幼青梅竹馬,感情甚篤。我身體不好,生了一個兒子之後便再未有過身孕。那個唯一的兒子,在我月復中之時便和柳家結了婚約,可是,我們輝兒自幼體弱,長到十八九歲上,仍然常常纏綿病榻。二十歲那年,一場大病包是來得凶險異常。相士說唯有成親沖喜,方能逃過大劫,否則難活過二十……」
伍太太又頓了一頓,視線再一次聚焦在遠處的牧羊犬身上。
「我們便依著婚約去柳家提親,要求迅速完婚沖喜,可誰知柳家再三推月兌……」
漣和漪頓時無言。
伍太太再一次沉默片刻,仿佛是在平復自己激動的情緒,「後來,我們為了沖喜,匆匆為輝兒買下了一個女孩兒……結果……緊趕慢趕著三媒六聘,結果花轎尚未進門,輝兒就已經……」
「雖然我也總是勸自己,生死有命,我們家沒福氣怨不得旁人,但是……唉!無論如何,輝兒是我們伍家唯一的香火,是我唯一的兒子啊……我實在沒有辦法不去遷怒于……」
「所以,後來,我們家與柳家再沒有來往。柳老爺柳夫人雙雙過世,後來……你們的父親徐顯祖就招贅進了柳家門……」撥雲見日,姐妹倆恍然大悟。一時間,三人再無話。
「丫頭們,一切都過去了……」最終,還是伍太太打破了僵局,「現在說這些,不過是跟你們拉拉家常,既然你們當我是長輩,我也就拿你們當自己的晚輩看……以前的事情,不要再耿耿于懷。不要為了過去的事情來擾亂眼前的心境……以後你們就常來玩吧,常來看看我……以後也別叫我伍太太……叫我一聲‘伍家女乃女乃’,我總還是當得起的吧?!」
漣和漪不約而同地重重地點了點頭。
離開的時候,已是夕陽西下。
坐在車里,三人無話。
「明天……我們開始去圖書館吧?!」李威打破了沉默。
「嗯……」漪應道。
「圖書館?去圖書館做什麼啊?!」漣問道。
「大海撈針也要撈啊!去找找範家的消息,總會有收獲的……」李威回答。
「你今天收獲最大啊!」漣忍不住調侃道,「至少,你還打包了一盒蛋糕哦!很劃算嘛!」
李威沒有辯白反擊,只是看了看手中的糕點盒,「呵呵」一笑。
三人又陷入沉默。
「明天我們開始去圖書館。」臨下出租車,漪丟出一句話。
「今天算是一無所獲——听了個故事,僅此而已了吧?!」晚飯桌上,漣說。
漪沉默了一下,道︰「但是,我們想要了解的事實的真相,不就藏在這些零零碎碎的故事中嗎?調查通常就是如此——跑一趟,听一個故事,僅此而已。」
「不止啊,今天不是還有人收獲了一盒蛋糕嗎?」漣語帶幾分譏諷。
「漣!」
漣被漪突然提高的聲音嚇了一跳。
「漣,你一定要這樣嗎?」漪頓了一頓,放低了聲調。
「我怎麼了……」
「我們今天之所以能夠見到伍先生伍太太,伍太太之所以願意跟我們‘講故事’,你知道是因為什麼嗎?」
「因為什麼?」
漪放下碗筷,站起身,離開餐桌,一邊朝樓梯走去一邊說道︰「我和李威查到伍家和柳家曾有過交往,好不容易打听到伍家現在的住處,誰知人家說什麼也不肯見我們家的人。後來,李威冒充寵物醫院的兼職護士混進伍家,照顧那只叫輝兒的狗一個多月——他去的時候,輝兒患犬瘟熱生命垂危。若非李威費盡心機,若不是伍太太伍先生將那狗當作兒子一般珍愛……我們今天根本進不了伍家的大門。」
漣一怔。
「也許、也許你覺得今天並沒有多少收獲,但是,調查原本就是如此。」漪丟下最後一句話,上樓了。
留下漣,對著一桌飯菜,若有所思。
從那之後,漣沒有實踐自己的「豪言壯語」,她沒有再參與任何調查工作,漪也沒有再跟她說起任何關于調查進展狀況的只字片語。姐妹倆誰也不再提起這件事,也不再提起任何關于李威的話題——盡避漪繼續著她的早出晚歸,盡避漣知道,李威一定還參與在漪的早出晚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