亙古不變的大漠,也只有每日生生死死的太陽,獨自玩得開心。
偶爾有過路的商隊,鑿窟的僧眾,倒也能熱鬧一時。
莫高窟又迎來一批過路的商隊,他們是從遙遠的大秦來的,一路波折坎坷,只盼早日到得心中的天堂。頭一次見到山崖絕壁上開鑿的宗教窟洞,紛紛爬上去觀摩。
窟洞大小不一,半山腰這一窟算是很大的了。
地上竟躺著一個人。
他們很吃驚,急忙上去察看。一個大唐的男人,面目清秀蒼白,不知在這里躺了多久,全身嚴重月兌水,幾乎與僵尸無異。用手探探,還有一息尚存。
隨行的拿水喂他,好半天,呼吸才強烈起來。
他們七手八腳將他弄下去。
到了敦煌城內,已經入夜。邊陲野地,入了夜卻比長安城熱鬧百倍。因為沒有宵禁,酒樓客棧燈火通明,妓館門前更是熱鬧,五彩薄紗的女子倚在朱紅門扉前,勾魂攝魄地媚笑。有黑發的漢族美女,也有金發的胡姬,還有裊裊婷婷坐在樓台窗畔往下瞧的,隔著半卷珠簾,臉容曖昧。
那是上檔次的絕色名花,什麼三紅杏四君子六牡丹,花樣百出。大半是胡漢混血,爹娘不詳,也有妓館自產的,黑發碧眼,出奇的漂亮。
這些遠道而來的商人,久未經,又一下子見了這麼多異族風情的溫婉麗人,簡直連路也不想走了。隨便找了間客棧落腳,安置好行李貨物,急匆匆地跑到妓館,只留了個青澀少年照料一切。
行蘊昏沉沉地醒來,直覺頭昏腦漲,四肢無力。
燭光微弱跳動,勾勒出一個金發少年的側臉。他正坐在桌前吃飯,察覺到床上的動靜,一見他醒了,剛忙跑過來笑著打招呼。
他的話行蘊听不懂,只能回個苦苦的笑臉。
本欲起身,卻被按回床上。少年轉身跑出去,不一會兒工夫,便端回一碗熱湯。
湯是烏骨雞熬的,黏稠的米黃色湯汁,浮了幾片烏黑的雞肉。香味兒飄散滿室,他卻無半點食欲。勸了又勸,他只是搖頭嘆氣。少年急了,按著他把雞湯一股腦兒灌下去。
喝得太猛,他趴在床邊猛咳起來。
「……」
少年嘰里呱啦地說著陌生的語言,行蘊抬起臉,見他有些愧疚,只好擺手微笑,「沒事!我沒事。」
「……」
「我——沒——事。」
少年撓撓頭,拿布巾給他擦了把臉,又回去吃自己的飯。
燭花 啪作響,夾雜著咀嚼食物的聲音。外面非常熱鬧,酒令劃拳的聲音此起彼伏,一浪高似一浪。
行蘊躺回去,盯著房梁發呆。房梁被蟲子蛀了些洞,密密麻麻,像鳴沙山的窟洞。這里他認得,是敦煌城里的客棧,他來時曾住餅的。
他還未全清醒,木然地望著那一片蟲洞,大腦一片空白。
這些蟲洞會不會比莫高窟的洞多?里面的蟲子們也有他這般的愛怨糾葛嗎?
不自覺地,他開始數那些蟲洞︰「一、二、三、四、五……」
數著數著,竟有些困了,聲音漸漸沉下去,最後,淹沒在喧鬧聲中。
在客棧住了三四天,身體才漸漸恢復。商隊要繼續趕路了。
晚上,行蘊正對著燭光發呆,突然有人敲門。
他心里一動,奔到門口。難道、難道是小蓮回來了?
明知不可能,畢竟情難自禁,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只怕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門開了,外面站了一個矮個子的漢人,五短身材,粗聲粗氣的。這人叫趙基,是商隊的向導。行蘊喪氣地垮了肩,將他讓到屋里。
趙基瞧他滿面灰敗,遂笑著逗他︰「小兄弟看到我很失望,難道佳人有約?身子剛好,悠著點兒啊!」
行蘊哭笑不得,麻木地勾勾唇角,算是敷衍笑過了。
趙基伸手捏捏他的臉,先前僵尸般干澀的面頰已經回復生機,雖然仍蒼白消瘦,畢竟像個人樣了。他嘆口氣道︰「小兄弟,我怕你傷心,一直沒敢問。你遇見了什麼事,滿口鮮血的,自己一個躺在那里等死?是遇見土匪還是別的什麼事……」
「……」
「好、好,不說也罷。估計也不是遭搶的,錢袋還在呢。」他從衣袖里掏出一個布包,遞給行蘊,「這是我們發現你時,落在你身邊的東西。」
打開來,里面是他的錢袋,還有那個未完工的木雕像。
「錢袋里有十二錠銀子,還有三千零錢,你點點。還有那個木雕像,不知是不是你的,我們也一同捎回來了。」
「小兄弟,你倒是點點錢袋里的銀子,別光看那個雕像啊。點清了我還要回去睡覺呢。」
「小兄弟……咦?!你哭啦?別哭別哭,我最怕人哭啦。有什麼事跟大哥我說說吧,興許能幫你出個主意。」
「趙大哥……你們為什麼救我?」
「呃?!」這算什麼問題?趙基呆愣半晌,突然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氣得開口便罵︰「小王八蛋!你果然是自己尋死?!遇到什麼這麼想不開?你死了倒痛快,有沒有想過你家里的人?你爹媽養你這麼大,就為了讓你跑到沙漠里裝干尸?!」
「可是……」
「沒有可是!不管你以前遇著什麼難事,是個男子漢,就得哪兒摔倒,從那兒再爬起來。一死了之算什麼本事?老天既然讓我們救了你,那就是給你從頭來過的機會。」
真的嗎,還有機會……這次沒死成,是老天給他的機會?
行蘊低下頭,瞪著手中那尊木像,淚滴在上面,滲到參差木紋中,暈開片片血跡。滲到頭面上,便染紅了那張桃花臉。
趙基嘆氣地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明天我們就要走了。跟我們走,送你回家。有什麼事回家再說。」
第二天是個晴天,天亮得很早。
出了城,一路橫躺豎臥了一些巨大的風化骷髏,那些是喀斯特地貌的怪石。
風從身後徐徐吹來,穿過這些風沙雕琢的石尸,幽怨嗚咽。
風里夾雜了少女的哭聲。
是幻覺嗎?!那哭聲、那哭聲竟像極了小蓮?
行蘊猛地勒馬回首,茫茫戈壁,除了薄霧里的鳴沙山,還有遠處的敦煌城,再無其他。
呆呆地望著天上,淚海情天,只有失去伴侶的孤鷹,徘徊哀鳴。
遠遠傳來趙基的喊聲︰「看什麼呢?快走——」
行蘊又靜靜立了一會兒,輕嘆一聲,終于策馬而去。
風兒吹散了那一聲嘆息,悄悄地,帶來一方紅色的絲巾。飄飄搖搖,不知何所來,也不知何所歸,逐風追日,翩躚舞去。一路漂泊,不知哪里是歸宿。也許,最終還是要回到那個心之所系的地方?
月冷星稀。
二十年前的浮屠地獄,如今已是一片殘垣斷壁。月光冷冷地照進來,潑灑滿屋蕭索。佛殿上,血跡猶在,斑駁地與石板地融為一體。那些曾發生在這里的罪惡,永遠也抹殺不掉了。怎麼罪惡如此長命,悔恨如此長命?
行蘊躺在大雄寶殿的地上,小蓮曾經躺過的地方。他已經回來了,已經回來一個月了。這一個月,幾乎夜夜在這里徘徊。不是佛殿,便是那間初遇的禪房。也許有一日,她會回到這里敲他的房門呢!
小蓮啊……我該去哪里找你?
你真的如此狠心……連一面也不肯再見嗎?
十一月的夜晚已經有些瑟瑟寒意了。他翻了個身,讓脊背完全貼在地上,石板冰冷無情,刺激著全身的神經。只是,時間長了,總也抵不過活生生的骨肉肌膚,沾染了體溫生氣,漸漸地溫熱起來。他低低地念著她的名字,沉沉睡去,月光影影綽綽地灑進來,滿面新淚。
他睡著了。
睡得很深,很甜美。他做了個好夢啊!
他的小蓮回來了。披著素色月紗,一身紅裙,悄悄來到他身邊。滿面淺笑,十指生情,穿插在他鋪散的發間。
「你的頭發終于留得這麼長啦!真好、真好……」
這是為你留的啊……為了與你再見,才轉世投生……
小蓮……別再離開我了……
翻身將她扳倒,俯身上去,靜靜地吻她。那雙唇好熱,她總是這麼熱情似火,愛得銘心,恨得刻骨。凡事都決絕自主,只有在這種時候……竟如新生的嬰孩兒蜷縮在他懷里,放棄了主導,放手任他捉弄……從未有過的柔弱無助……這才是真正的她吧!尋尋覓覓,人間天上,不過要一個可以依賴的人……托付疲憊的身心,可以不必假裝強勢、可以釋放真正的自己……
小蓮……別再走了……嫁給我、嫁給我好不好?讓我做你的依靠、讓我做你的丈夫……
小蓮……
鳥兒吱吱喳喳地叫個不停。
晨光從窗欞射進來,滿室灰塵在陽光下翻飛跳躍。他張開眼,一夜淚水,眼楮已被浸得有些腫。
天亮了。
四周哪有小蓮的影子?掀開布衫瞧瞧,褲子還未干透。
原來又是一夜春夢……如此真實的美夢!
佛殿屋梁上全是飛天菩薩,四大金剛,在流雲掩映的明鏡高堂。那里是她曾經生活的地方,薄情寡欲,四方清淨。怎麼,竟生出小蓮這樣強烈的生命?
不不不,哪有什麼眾生平等的清淨樂土?都是順暢逆亡。說什麼普渡眾生,原來也不過是變著法兒擴大自己的領土受眾,各為其主,十八般武藝悉數登場——對敵人,不服輸的,永遠都是殺無赦。
曾經坐鎮這里的高德大僧不就是嗎?
還有那個自幼受盡燻陶,長了一雙耳軟根的自己……
當然,還有善法堂!
善法堂?!
對了對了對了,怎麼沒想到呢?
她如此強烈的愛憎,如此驕傲的自尊,怎換得被那樣卑鄙殘殺?
莫不是……又回去報仇了?!
說什麼生生世世,原來,無形中又一次害了她?!
不不不!他抓緊胸口,跌跌撞撞地狂奔出去。
小蓮……一定不要去……
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