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在意任何人,那是因為,他只在意家庭狀況調查表,那祖父欄上斗大的字眼--
「歿」!
被人攤開來了。
是的,他爺爺過世了,這是他一直無法接受的事實,如今被殘忍地攤開了?
爺爺服侍的溫家人,好心收留了他們年幼無依的三兄妹。
當溫家女乃女乃幫他填好這張單子時,他是多麼小心翼翼地將它折疊好,多麼用力地壓了那折痕一次又一次,多麼謹慎地避開那個字眼……
現在,被人攤開來了!
歿?
歿!
僅僅一個簡單的字,就像一把鑿開楊明織封閉情感的斧頭,耙開了那層用來保護他自己的麻木情緒。
那個字眼燙入他的眼楮,痛得他完全清醒過來!
爺爺在兩個月前就已經過世的事實,就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他的心髒……好痛,痛得再也無法讓他逃避。
「當當當……」就像怕他不夠清醒似的,上課鐘響在這個時候恰巧響起。
他從來都不知道,原來這所學校的鐘聲竟是這麼響亮。那些鐘聲,一聲一聲震痛他的耳膜,一下一下敲開那些被他極力隱藏的傷痛記憶。
不只鐘聲,連周遭那些雜碎細瑣的聲音,都突然無比清晰起來,那種感覺,就像有人把外界的音量調到最大一樣。
不要!他一點都不想听到那些討厭煩人的聲音!
教室里變得異常吵雜,一時之間,他情緒焦躁得涌上一股想吐的沖動。
楊明織看也不看任何人一眼,快速抓起他的家庭狀況調查表,跨著大步伐往教室外走去。
他快步走到走廊底,然後開始奔跑起來。
他奔下樓梯,漫無目地的沿路一直跑,一心只想跑離那間令人窒息的教室,跑離那些討厭的人……
直到跑到操場上,他才因為太喘而不得不停下來。
他只希望可以不斷不斷地跑下去,逃離這里,逃離這一切,可這是不可能的,他根本逃不掉,以後他都必須留在溫家,留在這所討厭的學校了!
劇烈的心跳聲,撞擊著他的耳膜,即便如此,他還是鮮明地听清楚了外界的細微聲音,浙瀝浙瀝的雨聲、蛙鳴聲、遠處的嘻笑聲、風揉過發梢的聲音……
一切再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樣,耳朵就像被包了層保鮮膜一樣的模糊不清。
細雨霏霏,楊明織不在意身上漸漸被春雨濕濡,染了一身春露。他站在毫無遮蔽的操場上,攤開手上的紙張,喘得無以復加。
啪嚏--
先是他額前發上的斗大水珠滴落在紙張上,糊了學生姓名欄上「楊明織」三個字;緊接著,綿綿不絕的雨絲,快速地肆虐了一整張紙,最後模糊了所有的字跡--包括那讓他難以接受的「歿」字。
他不用低頭看都知道擦得發亮的鞋子,早已經沾滿了污泥。就算他再怎麼珍惜愛護這雙鞋子也沒用,總有一天他會因為穿不下它而非得拋棄它不可;而那把掛在鞋櫃旁的古老黑雨傘,再也不會有人把它送來學校給他。
再也沒有人會幫他送傘了。
雨傘和他,一起被爺爺拋棄了!
他被拋棄了!
紙張被雨水淋得破破爛爛,被他扔在腳邊的草皮上,掩蓋了幾株青蔥小草;邁入青春期卻還稍嫌縴弱的肩膀,在蒙蒙細雨中,細微地顫抖起來?
他不懂明明還算寒冷的天氣,為什麼落在臉上的雨會熱辣辣地燙人,雨水不斷、不斷地打入他眼底,又流了出來,那種感覺好刺痛。
真的好刺痛。
一定是太痛或是太冷了……所以他才會肩膀抖個不停……
不知道就這樣佇立了多久,打在他身上的雨突然停止了。
楊明織抬頭仰望天空,卻意外地看到一把傘頂在他頭上。
那是一把女敕黃色、傘緣呈現波浪狀,幾乎能稱得上花哨的雨傘。
然後,帶著喘氣的急促聲音,在他耳質響起--
「喂,新同學!你這個人還真是麻煩耶!」
認出這個人的聲音,他的身體有瞬間的僵硬。
雖然爺爺過世不是她的錯,不小心掉了調查表也不是她的錯,他們圍在一起說的那些話也確實是事實,但他就是覺得她應該要負起一點害他傷心的責任。
他抿緊唇,不回頭,也不打算理會她的任何一個問題。
陳昭潔再度開口道︰「喂!快點回教室啦,你會害我沒听到課!」
大概是因為他沒動靜,或是想要壓過雨聲,這次的聲音拉高了點。
楊明織握緊了拳頭,依然沒反應。
「喂,你說話啊!」
等了兩秒,他還是沒回應,陳昭潔急躁地用力跺了一下腳,濺起點點污泥,弄髒了裙擺幾處,她卻像一點也不在意。
「我不是故意要讓大家看,我只是一時好奇打開來看,想不到他們會全部圍過來……」她邊說邊走到他面前。「我是說,那種東西被看到又沒什麼了不起的……呃!」一看到他的表情,她突然收口。
楊明織抬眸覷著她,眼中沒有任何恨意,只有一種被傷害的陰郁;陳昭潔直愣愣地看著他的眼楮,她的眼底閃過一絲奇異的情緒。
那一閃而逝的情緒楊明織注意到了,他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愧疚,只見她微張著嘴一會兒後,才有些遲疑地說︰「楊明織……你的眼楮紅紅的耶。」
也不知道是神經太大條,還是一時沒想那麼多,她說完後,還抬起手想踫觸他的眼瞼。
楊明織略感嫌惡,下意識偏過頭,閃掉她伸過來的手,陳昭潔的手就這樣停在半空中,忘了收回。
明明不想理她,可是在看到她因為伸長手拿雨傘遮他,而造成她整個人站在傘外被雨淋的狀況,楊明織又突然覺得自己這種不理人的行為很沒禮貌。
不管別人如何對待他,他都不想讓別人因為自己的行為而感到傷心。
「眼楮……」他看著她頭上被雨水淋濕的蝴蝶結發飾,慢吞吞地回答︰「眼楮……那是被雨打到的,我沒事。」
似乎是他的語氣過于溫和,讓陳昭潔大感意外,還是基于某種他不知道的原因,她啞口無言地站在原地,並且還直勾勾地瞅著他的臉瞧,那只舉在空中的手依舊可笑地維持不動。
她打量他的同時,他也正看著她。
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在她額前的劉海末梢凝成水珠,一顆顆地滴落下來,水珠沿著她光潔的額際而下,其中一顆滴在她濃翹的眼睫上,那滴水珠讓她不得不眨了一下眼楮。
她眨了一下,又一下。
然後這個眨眼的動作,好像觸踫了什麼開關般,陳昭潔突然臉紅了。
楊明織很清楚地看到那抹紅,由她的臉頰一路蔓延到她的耳根、頸子,緊接她的眼神開始游移起來,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他……最後,她把視線定在她手上的傘把上。
那只停留在半空中半晌不動的手終于有了動靜,她拉起他的手,非常、非常用力地把雨傘塞到他手上,就像不這麼用力就沒勇氣一樣。
她突然很凶殘地說︰「拿去!你已經害我淋成丑丑的落湯雞,如果又害我感冒你就死定了!」撂下狠話後,低垂著頭,片刻不停留,她越過他,往教室的方向跑去。
不明白為何她莫名其妙發怒,還處于錯愕狀態的楊明織,完全無法反應過來,只能被動接過她硬塞進他手的雨傘。
「楊明織!」像是想到什麼般,跑了幾步後,陳昭潔又停下來回首喊他。
他微微側首,用困惑的表情,瞧著那張鼓漲氣惱的泛紅小臉蛋。
「你若敢害你自己感冒,你也死定了,知不知道!」
楊明織無言以對。這種事,哪是他能控制的啊……
拋下這句極其任性的警告,這次她再也不回頭地跑掉了。
他發愣地看著她馬尾上的蝴蝶結,因她奔跑的動作而上下跳動,就像一只在雨中艱難飛舞著翅膀的藍色蝴蝶。
「真的……好奇怪的女生……」望著她消失的背影,楊明織不禁喃語,突有所感。
直到她拐入走廊,完全不見人影,他才把視線拉回手中的雨傘上。
這真的是一把完完全全屬于女生用的雨傘,現在仔細一看,才發現握把上還繪著一些他叫不出名稱的小白花,白女敕白女敕的,含苞欲綻,就跟……她白白的小手一樣。
「真的好奇怪……好像……沒人要你這麼做吧……」他喃喃自語,表情有些別扭發窘,鮮明地感受到了傘把上她殘留下來的余溫。
不知怎的,他突然抓不住稍早那種深層的哀痛了。
看向腳邊那團被雨水糊爛的紙團,傷心的感覺似乎也漸漸消弭了不少;瞧著傘把上的白女敕小白花,那個不斷在雨中舞動的藍色畫面,無端竄出腦海,又在剎那間消失。
藍色的?
那是?
咦?那一剎那的影像究竟是藍色蝴蝶,還是藍色身影?再次偏頭望向陳昭潔消失的方向,楊明織一雙清逸的俊眉不自覺微微攏聚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