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止庵突地站了起來。
「我去一下洗手間。」他對秦子揚簡單說道,沒看葉祈雲一眼便穿過吧台而去。
空無一人的盥洗室散發著清香劑冷冽的味道,他略洗了把臉,抬頭望著鏡中面無表情的男子。
細眉,長眼,薄唇,略偏向陰柔的五官,好在兩側些許稜角的臉部線條及黑瞳中的漠然彌補了這種柔弱。望了半晌,瞳孔中的冷淡終于些許波動,他喃喃︰「這個笨蛋。」
不懂喝酒還逞什麼強?以她與秦子揚的關系拒絕又不會死人!
但蘇止庵並不打算多管閑事,他的一貫原則是自掃門前雪,再說了,對方還是個將他看成什麼髒東西似的女人。
回到吧台,不意外地看到女孩子伏在吧台上的不支身影。
「沒喝完就趴下了,還不到一杯半。」旁邊的秦子揚無辜地道,絲毫沒有灌醉弱女子的惡人的自覺,被人頂撞的怒氣倒是來得快去得也快,「止庵你能送她回去嗎?一會夏馨練完瑜珈我要去找她。」
蘇止庵閉了閉眼,忍住到了嘴邊的低咒,掏出手機記下秦子揚給他報出的地址。
秦子揚報完,突然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朝葉祈雲那邊擠擠眼,「她是我表妹的好朋友,原先看起來低眉順眼的,沒想到還挺有脾氣的嘛,只是不知道她莫名其妙發什麼火。」
蘇止庵實在是不願再同這家伙多說一句話了,他走至伏在吧台上的葉祈雲身邊,拍拍她的肩,「喂。」
她驚嚇了一下,動作極快地抬起頭來,視線卻有些渙散。
目光觸及她在凌亂碎發映襯下更顯蒼白的面容,蘇止庵不由皺了下眉,「你自己能站起來嗎?」
葉祈雲呆望了他半晌,方才慢半拍地應了一聲,搖搖晃晃地撐坐起來,驀地身形一傾——他直覺伸手去扶,入手干燥細膩的觸感讓他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化學實驗室沾上的磷粉。
一時間,心頭只剩下荒謬的感覺。
***
「走好啊。」秦子揚一副看戲的架勢,蘇止庵斜他一眼,半扶著葉祈雲出了酒吧,伸手攔下一輛計程車。
他一點都不溫柔地將女孩塞進後座,自己也坐進去對司機報了地址。一直不是很清醒的女孩搖搖腦袋,呆呆地朝他望了過來,突然問道︰「我說你……怎麼知道我戴隱形眼鏡的?」
嗄?蘇止庵猝不及防地轉過臉,正撞上她頭一次直直盯視他的黑白眼瞳,一時之間竟有些不知如何回答的狼狽。
車子突然一個急轉彎,身邊的女孩幾乎是一頭朝他栽了過來,小小的腦袋重重地撞上他的胸口,碎發更是揚起一抹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清澀味道,散落在他的下頜。
那一瞬間蘇止庵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又快又重。
女孩突然掄起拳來捶了他一下。
「爛男人,」她含糊不清地說道,頭卻仍埋在他懷里沒有離開,「若不是曉……曉嬋好說歹說,我才不要進你的公司呢……爛男人!」
蘇止庵立時冷靜了下來。
他毫不客氣地一把將女孩推開,冷冷道︰「你喝多了。」語畢,沒有再多瞧被推靠在後座另一側的女孩一眼,轉回的目光卻遇上後視鏡中司機大叔又羨又妒的眼神。
被女醉鬼投懷送抱也值得羨慕嗎?
他面無表情地移開目光。
他曾送過這女孩一次,不到半個月這種情形又上演了,這次恐怕還不能只送到小區門口——她現下連路走不好。
***
葉祈雲住在五樓,沒有電梯,蘇止庵將她的一只手掛在自己肩上,幾乎是「抬」著她走完了五層樓,感想便是︰這女孩真的好小。
不僅矮,還瘦,從她帶有些許嬰兒肥的女圭女圭臉上真看不出來。
到了她家門口,他將葉祈雲往地上一放,問︰「鑰匙呢?」
「鑰匙……」她迷迷糊糊地去模她的包包,迷迷糊糊地掏出鑰匙,快要交到他手中時突然又收了回來,「你是誰?」
蘇止庵懶得同醉鬼廢話,奪過鑰匙插入鎖孔,幾乎是用踹的將鐵門打開。屋內是那種很普通的一室一廳,他沒細看,架起葉祈雲直奔臥室,將她往床上一擺,又把鑰匙、包包胡亂塞回她手中,「好了,我走了!」
女孩坐在床角低頭望望手上的東西,又抬臉怔怔看著他,突然掉下淚來。
蘇止庵便這麼僵住了。
送醉鬼回家他不是第一次,夸張點可說是很有經驗了。五專的同學喝醉後形態各異,呼呼大睡者有之,撒酒瘋喊爹罵娘者有之,失戀後借醉痛哭的男子漢更是一大把,但……送女醉鬼回家,他倒真是頭一回,所以他弄不清是否每個女人喝醉後都像眼前這位那樣貌似清醒地撒酒瘋的。
是的,明明她臉色並無異樣,坐姿筆挺得很,偏偏眼淚就是嘩啦啦地往下掉,還是不出聲的那種。
蘇止庵遲疑地伸出一支手指……戳了戳她。
結果就像捅了馬蜂窩,漫天拳影便就這麼飛了過來,其中還混有她頗有些高度的高跟鞋,伴隨著一連串的眼淚和咒罵。
因為太過震驚了,蘇止庵毫無反應地被她撲倒在地。
他雙手撐在身後呆呆望著懷中女孩近在咫尺哭得一塌糊涂的面容,然而令他真正震驚的,卻是她口中似乎毫無意義的咒罵。
***
那晚蘇止庵離開葉祈雲家時已是夜深,街上行人稀少,他心不在焉地走著走著就走到了自己租住的天台小屋。月兌下的襯衫咸咸濕濕,盡是眼淚的味道。
他從冰箱里模了一罐啤酒,走到天台上對著漆黑的夜空自酌自飲起來。
當初租了這間違章建築便是因了這般的好景致,周圍的樓房都不高,在這里仰望夜空時便會感覺到城市難得的自由氣息。縱使屋主告知這間小屋一年後便要被拆除,他還是提著行李直接住了進來。
現在兩年過去了,小屋還是好端端地在那——這個城市的事情,誰能說得清呢?
他從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所以對著這樣深幽的夜空最常有的狀態便是頭腦空空,什麼都不去想,然而今夜思緒卻極為紛亂。
紛亂,紛亂,無法可理,又多了一絲茫然。
那對蘇止庵而言是太過陌生的情緒。
是,興許在別人眼中他是個沒啥才干又毫無抱負的平凡小職員,甚至還有些奴顏卑躬。公司里的女孩投向他的目光也明明白白地寫著他空有皮相,卻毫無投資價值。
當然,若他換份性質不同的工作結果可能就大不相同了——在這個城市里,靠皮相風光無限的男人不會少到哪去。
然而然而,蘇止庵很少為這樣的眼光困擾,至于茫然……更是無從談起了。
別人想的有錯嗎?沒有。
他確實是這樣,胸無大志,漠然地過著一天又一天,並且也打算這樣過下去,他自小就是有些麻木的孩子。
眼前不期然浮起了葉祈雲在車上直勾勾看他的那雙眼楮,蘇止庵的心緒又亂了。他有些惱火,不明白自己在煩躁什麼。
案母發生意外之前,這樣純粹的眼神他見過好幾次,可從未在意過。若他還是從前那個衣食無憂的大少爺,興許會像現在的老板那樣利用女孩子們仰慕的眼神找點樂子,然而他不是了。在他懂事之前,生活已使他將女人的眼神看得太過透徹。
便是這樣了,蘇止庵想,稍稍心安。反正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女人是怎樣看他的,又何必太在意一個喝醉了酒胡言亂語的女孩呢?
他仰頭喝完最後一口啤酒,起身進了自己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