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被人推醒的。
「葉祈雲,快起來,班導來了!」推她的女生有些面熟,她睜著惺忪睡眼反應了半天,才想起那是班上的一個同學,因為體格偏胖常遭人嘲笑,自己與她倒是說過幾句話。
班導只在教室門口晃了一下就走了,放學前最後一節自修課紀律本來就松散,所以那個女生才會跑到前排來叫醒她,畢竟被班導看到有學生公然打瞌睡還是不好。
葉祈雲朝那女生感激地笑笑,睡得一塌糊涂的腦袋中還存著方才做的夢的殘像,具體夢見什麼卻記不清,仿佛是小時候的事情……切,什麼叫「小時候」,她現在也不過是一個小五生而已。
她撓撓頭,不經意瞥見教室後方那一幫女生投來的冷冷眼神,坐在中間的那一個剛剛才在她夢里出現過,柔順的長發向後整整齊齊地梳起,露出光潔的前額,頗有那麼幾分高傲的小鮑主的味道。
同葉祈雲說話的胖女生似乎也察覺到了後頭的眼光,不安地壓低了聲音︰「葉祈雲,你的數學筆記現在用嗎?不用的話可不可以借我一下?」
葉祈雲二話不說地將筆記遞給她,瞧著對方匆匆逃回座位上的背影,她不由又朝吳瑤那邊望了去。
她現在小五了,自那一次在吳瑤面前丟臉地放聲大哭之後,她這幾年的學校生活過得黯淡無比,常常是在家里與小弟一起發瘋,到學校卻自動閉上了嘴,縮在教室的角落里望著班上的女生在外頭的艷陽下歡笑嬉鬧。
好幾次繼父到學校找她,見了這幅情景眉目總要染上一層憂色。葉祈雲也說不清自己為何會那樣,仿佛只有縮在了陰影里才會感到安心。
這種情形到了五年級才有所改善,畢竟離升學也就這麼兩年了,班上的同學似乎突然才記起了這麼一個名次總在前三的瘦小女生。
來找她問問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其中也包括同以前的她一樣被忽視得很嚴重的「陰影群落」,直接結果便是每當她與常被別人捉弄的女生走得太近時,就會被吳瑤她們瞪。
葉祈雲猶豫了一下,想起雙方家長的交情,又想到吳瑤這幾年在表面上好歹還是「照顧」著她的,便慢吞吞地移到那幫女生旁邊,息事寧人地隨口問了一聲︰「小瑤,你們在聊什麼呢?」
興許是見她主動湊過來了,吳瑤的臉色緩和了一些,語氣卻還是敷衍︰「小孩子懂個什麼!」
旁邊幾人笑了起來,又如同以往那樣將她「瞪」過來後又撇到一旁繼續嘰嘰喳喳。
葉祈雲看她們一眼,心里淡淡的不屑——這麼多年,她終于也學會了用這種情緒反擊——「切,不就是談論男生嘛,有啥好不懂?本姑娘啃羅曼史的時候你們還在看白雪公主呢!」
這真是一個浮躁的年紀,不僅女生之間大圈子小圈子涇渭分明,男生女生的關系也開始奇異地曖昧,往往是幾個女孩子一邊群起數落某個男生的缺點,一邊又用眼角偷偷地瞟人家。
餅午的陽光綿軟得驚人,天邊絲絲的浮雲也帶著別樣的慵懶,她懶懶地趴在臨近校園的窗欞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听著旁邊女生的議論。
臨近元旦,窗下學校的後園里不知是哪個班級在排練新年匯演的節目,班導,參演者,再加上跑龍套的,幾乎全班都出動了,好不熱鬧。葉祈雲瞧了半晌,方才意識到女生們談論的正是那群人中的一個男生。
哪一個呢?她下意識地探尋,映入眼簾的便是陽光下一頭飛揚的亞麻色發絲,于是竟然微微地昏眩。
那個男孩子一襲規規矩矩的白襯衫外套著格子花紋的西式背心,腳上是洗得泛白的球鞋,放在成人身上肯定很不倫不類的搭配由那種年紀的少年穿起來,卻有一種別樣俊秀的韻味。
葉祈雲不動聲色地瞧著,胸口便有什麼東西在慢慢地發酵。她所在的角度並不能看清男孩的面容,然而對她來說,陽光下這一頭亞麻色的半長發便已足夠了。
她在窗邊趴了很久,絲毫沒有注意到放學的鈴聲,直到負責鎖門的值日生來催人,她才拎起書包晃悠去樓下的便利店買了一包爆米花,順道拖了人家的板凳到排練台下繼續看戲。
那真是一個可笑的場景,小小的後園,放學未散盡的學生三三兩兩擠在便利店里,台上一大群人層層圍住的也不知是什麼節目,台下卻有這麼一個女生坐在板凳上一本正經地觀看,一口一個爆米花的模樣儼然就把這兒當成了電影院——只有一個座位、一位觀眾的空曠電影院。
台上圍在外群的幾個人有些奇怪地看了她幾眼,被葉祈雲毫無愧色地回視過去,反而訕訕地移開了目光。
爆米花吃完了,台上的排練仍沒結束,她拍掉手上碎屑,又將板凳拖回便利店。
回家。
弟弟雁飛上的是另一所寄宿學校,比她低一個年級,卻經常晃回家打任天堂。葉祈雲一進家門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個盤腿坐在電視機前的忘我身影,她模模弟弟削得貼近頭皮的短發,說了一句︰「今天我看到一個男生,頭發那個贊哪——」
***
一夜好夢,次日上學時踫到正要坐繼父的車回校的雁飛,他問她︰「昨天你同我說了什麼來著?什麼男生還是頭發?」
葉祈雲詫異,「頭發?什麼頭發?」
昨日種種全然忘懷。
可笑嗎?這樣年紀女孩的心動,就是這麼輕忽不值錢,她並不是唯一的那個。
這件小插曲就如不經意間投入湖中的小小石子,泛起的漣漪直到許久之後才悠悠地蕩到了岸邊。
升上小六後,繼父的生意越做越大,漸漸地需要她的母親陪同應酬,雁飛又不同校,一家人能見到彼此的時間反而是晨霧未消的清晨。
「吃這麼急做什麼?沒個女孩樣!」母親一如往常在餐桌上訓斥毛手毛腳就去抓吐司的葉祈雲。
一旁的雁飛涼涼地調侃︰「她趕著去學校做個天天向上的好學生嘛!」
正在看報紙的繼父聞言投來一眼,意思是︰真的?
葉祈雲默契十足地沖他做個鬼臉,用唇形無聲地回了一句︰「怎麼可能!」
她一向對念書漫不經心,能跟得上總是霸佔第一的吳瑤就好,閑書倒是看了不少。
匆匆吞下牛女乃拋了一句「我上學了」便拎起書包沖出家門。
***
學校離家很近,靜寂無聲的校園顯示她是第一個到校的學生——這便是她匆忙出門的目的。
放緩了腳步,她輕輕走上悄然得令人不由屏住呼吸的教學樓,將書包放好,出教室來到走廊另一端的欄桿上,這才覺得輕松了些。
校園里彌散著一層若有似無的霧氣,靜靜看著的時,心里似乎有什麼也在跟著流動,她偶然發現了這點景致,便喜歡上這在有霧的清晨獨佔校園的感覺。
當空曠的校園漸漸在濕潤的霧氣中顯現出輪廓時候,後園的入口出現了第二個到校的學生,書包斜挎在肩上,不緊不慢地步入校園。
葉祈雲趴在二樓的廊道上饒有興致地望著他,這是她最近發現的第二個樂趣,這個男生總是隨她之後到樣,活動模式也幾乎一成不變——目不斜視地直線走進,左拐,在便利店耗上一會兒,大概是在解決他的早點。
她一向在他出便利店之前回教室,也從未看清過他的面目,居高臨下的也只能瞧見一頭柔順黑發——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變得特別關注男生的頭發。
這年頭的男生要麼削個刺頭,要麼學港星來個幾分幾分頭,這個男孩也不例外,至耳略分的發腳,相對其他男生來說是長了些,卻意外地沒有油光粉面的輕浮味道,只讓人感覺清爽——是因為他不緊不慢的步履嗎?
葉祈雲開始琢磨這是哪個班的男生。
會來這家便利店的只有本樓五、六年級的學生,以男生的個頭他應該與她同年級,是別的班的?
想歸想,她倒沒有認真探究的興趣,只是喜歡著這般在霧氣中高高俯視某個人的感覺。無關現實,無關風月,能有個人與她之間維持這樣巧合的聯系,即使是陌生人也足以讓胸口小小地溫暖了。
也許是到了年紀,也許是羅曼史看得太多,更可能是清晨這樣的薄霧太過醺人,葉祈雲偶爾會產生小小的錯覺,仿佛她就這般注視著他許多年,他卻一直沒有發現。
男生已走到了她的眼皮低下,她開始默念︰一步,兩步……向左轉!
瞧,果然……右轉了?!
趴在他上方廊道的葉祈雲愣了半晌,方才意識到男生真的沒有進便利店,反而朝教學樓的樓梯口走來了。
心下便有些莫名的惱怒——仿佛她一個自娛自樂的游戲被人強行揭開謎底,變得一點都不好玩了。
她的教室在走廊的盡頭,樓梯則在中部,每個樓層都有一道鐵門,因為太早,僅拉開了能讓一人行進的寬度。她卻惱怒到無法分析清楚,只想著趕緊躲回教室。快要經過鐵門時,在轉角處與一個上樓的男生差點撞個正著。
疾奔的身形險險頓住,下意識地,葉祈雲將滿心的惱怒悉數注入眼神中狠狠瞪了過去。
那個人愣了愣,下頜不羈地一揚,也瞪了回來。
兩人便在樓梯口僵成了劍拔駑張的姿勢,互相瞪視的眼神仿佛對方是不共戴天的仇敵——天知道他們只是某一天早晨于樓梯口不小心撞上的陌生路人,充其量,也不過是那天彼此的心情都不太美妙而已。
她心里卻是為之一震,目光觸及男生的剎那,她便認出了他反手將書包勾在肩上的獨特姿勢,同時勾起的尚有許久之前的一個記憶︰某個午後,為了一個頭發在陽光下飛揚成亞麻色的男孩,她曾吃掉了一包甜得膩死人的爆米花。
竟然,是同一個人。
十多歲的叛逆期,你也許會為張揚個性而嗤笑緣分這種說法。
二十幾歲,接受現實的同時何嘗不曾在心里祈盼著一個美麗的童話?
只有到了三十嫁人生子的時候,才會真正懷念年少時能夠真真切切為了所謂的巧合觸動的純淨心靈,只因再也回不去了,無論是心理還是生理。
六歲時為了別人的一句話嚎啕大哭的葉祈雲成年後竟也是個十分理性的女子,可以對那一刻進行種種分析了,比如說當年她處于剛進入青春期的年齡;比如說她剛巧受了班上異性之間曖昧的氣氛影響,下意識地尋找一個關注的對象,湊巧眼前就有一個巧合;又比如說這個巧合巧上加巧地沒有表現出正常的反應——
正常人遇到這種情況只會錯愕地離去,哪個同他這般幼稚地與她像兩只斗雞似的對峙?結果便是他留給單「蠢」的少女印象太深太深……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可她無法否認那一刻心靈上的震動——甚至不能算是心動——是她之後再也無法重溫的。
用時下男女的話來說,大概便是「就是這個人了」的感覺。
最後還是男生先行撇開目光與葉祈雲擦肩而過,她不由回身望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拐進長長廊道中的一間教室。
目光上移至那間教室的班牌,她又被打擊了一回︰竟然是……五年甲班!
般什麼飛機……葉祈雲喃喃著走回自己的教室,發了半天呆,突然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沒關系沒關系,學弟又怎樣了?反正我早了一年入學,大不了同歲——這家伙該不會比雁飛還小吧?
她她她——她決定了,就是這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