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允沖上來時便一直低頭喘氣,此刻緩緩抬起頭來,竟是一臉詭笑,像是突然間變了個人,全然沒了浮躁易怒之態,笑嘻嘻地說道︰「相爺的三百鐵騎半數歸順了朝廷,余下冥頑不化的,統統被我拿鐵榔頭捶死了!」
「你居然臨陣倒戈,背叛老夫、背叛你家主子!」到這個節骨眼上,紙已包不住火,如兗索性與他扯破臉皮痛斥一頓,「聿叱達!你忘了來中原的目的、忘了突耶女王付與你的使命、忘了你與老夫達成的協議嗎?」
「聿叱達沒有忘!」被人當眾揭穿身份,「唐允」絲毫沒有心虛的表情,反而與相爺針鋒相對,「你與聿叱達為各自的利益達成一個協議——突耶暗中派來使者協助你篡奪皇權,此事一成,你再將中原三分之一的疆土割讓給突野!雙方歃血為盟後,你卻背棄了承諾,為滿足自身日漸膨脹的貪婪,你故意將我遣離京城,讓我在不毛山中一待就是整整半年,半年里你暗中拉攏壯大自身的勢力,只等時機成熟,奪下皇權,再將沒有利用價值的人處理干淨,獨霸中原!這就是你的最終目的!」
如兗被他說穿了意圖,惱羞成怒,「與老夫反戈相向對你又有什麼好處?你以為投靠了中原天子就能保住性命?突耶派來的奸細還想在中原立足?自不量力!」
「唐允」似乎听了一句十分可笑的笑話,猛然仰頭大笑,「你是老眼昏花了,竟連真假都辨不出來,說哪個是突耶的奸細?」笑聲未落,後背卻被人拍了一下,一驚回頭,恰好把自個的臉送到迎面扇來的一個巴掌里,啪啪兩聲過後,他臉上竟落下一張人皮面具!
東方天寶站在他面前,以左手扇出倆鍋貼後,吹吹掌心,癲笑,「上次捏你臉皮時還當自個是捏到了樹皮,手感不佳,原來唐老爺是嫌自個面女敕,又往臉上貼了一張皮增厚哪!」此刻他算是猜到皇上派到不毛山中的眼線是哪個了,此人負了雙重身份,難怪在不毛山時總是與他小打小鬧,並未依著宰相吩咐做出真正傷及他性命的事!此刻回想唐家大院吊喪那一幕,他忍俊不禁又拍了拍「唐老爺」的臉,真是難為了此人!
對著這位縣太爺,「唐允」是憋了滿肚子的氣沒處發,沖人干瞪眼。
謀事三年的人竟是個冒牌貨,想必那真正的聿叱達已暗遭毒手!如兗看著去掉了假面具的這個「唐允」,看他的真面目仍是平平無奇,五官扁平,鼻梁似乎被刻意削扁了,眉毛也剃得一根不剩,這白如紙般的臉恰恰適合易容換貌,難怪此人性子易變,原來是個善于偽裝的千面人!他轉楮看了看安然穩坐彩棚內的神龍天子,眼神有些變,他實是小覷了這笑面虎!天子表面溫和仁慈的性情使他掉以輕心,此刻回想翠鸞亭中對弈時,天子手中若有黑色的顏料,定然會將那粒黑子偷換成一顆偽裝為黑色的白子,潛伏在黑子陣營!
神龍天子此刻仍是一臉溫和的笑意,對彩棚中余下的那些個叛軍逆臣仍是施以懷柔之策,「朕姑念你們往日也曾立下軍勛功績,此刻放下屠刀歸順朝廷,朕撫掌相迎,只賞不罰!」
叛軍逆臣見勢不妙,心中早已動搖,此刻知皇上願網開一面,便不再顧慮,趕緊放下手中兵刃,紛紛跪下,泫然悔過︰「臣等一時糊涂,受人蒙騙,承蒙吾皇仁慈大度,臣定當痛改前非,自此忠于朝廷忠于皇上。」
見這些牆頭草又隨風倒向皇上那邊,如兗怒火攻心,瞪人的目中一片赤紅,正欲怒叱這些奴顏婢膝之人,忽聞東門那邊傳來聲聲慘嚎︰「爹——爹呀——快來救兒——」
呼救之聲听來十分耳熟,如兗舉目望去,神色慘變!
原本豎在東門旗桿上的那面繪有如氏家族鷹圖騰的金色大旗已被人撕為碎片飄落風中,旗桿頂部綁著一人,正是如兗的寶貝兒子如燦!旗桿旁側立著一匹赤兔烈馬,馬背上高高站著一名身穿虎皮裙、渾身充沛著野性美的少女。
駿馬迎著烈風嘶叫,少女揮刀斬斷旗桿上的繩索,緊繃著肌肉、蓄滿爆發力的雙手穩穩接住旗桿頂端墜下的人,高高托舉著,滿頭烏黑的長發在風中狂舞,力與美的畫面,震撼人心!
如兗心知大勢已去,仰天浩然長嘆一聲,由著「唐允」架刀于頸,推押下去。與死對頭擦身而過的一剎那,他仍陰陰地笑著往人耳朵里送入一句︰「兔死狗烹!老夫會在陰曹地府等著你!」說著,飛快地往死對頭手里塞入一物,悲笑而去。
「無憂!」神龍天子徐徐走來,伸手拍在屢建殊勛的臣子肩膀上,托付重擔,「朕封你為欽差大臣,出使六國!朕的子民會盼著你所率的奇兵技壓蠻夷武士,揚眉吐氣,凱旋歸來!」
右肩受力,劇痛鑽心!東方天寶咬牙跪下,字字擲地有聲︰「臣,定不負皇上所托,萬死不辭!」
神龍天子低頭看到那雙清澈如水鏡的美麗眼眸里一片湛然,他的人鏡呵——肝膽皆冰雪!心緒微微波動,天子忍不住癌身,伸手將他鬢角一縷飄逸于風中的烏發輕輕挽至耳後,深深凝視著那張眉目如畫風華絕代的容顏,深深地、深深地記入腦海!
輕輕一挽,指尖似乎撩帶了萬般憐愛!
東方天寶跪在那里微微仰頭,眸中笑波淡淡,醉意燻然般微酡了蒼白的雙頰,海棠色的唇瓣映了清新的晨光,反射出一抹迷離幻彩。
蒙蒙光暈籠在君臣二人的周身,融成虛幻而不可觸模的輪廓,那畫面美得驚心動魄,在場眾人痴痴凝眸,看著那一笑醉春風的人兒!
那人兒——
歷盡磨難,堅忍不屈,看淡了生死榮辱,磨平了稜角鋒芒,笑于雲譎波詭的官場,笑得若癲若狂若痴若傻!
這一笑的神髓,芸芸眾生之中再難尋出第二個!
風波平息,籠于宮城上空的陰霾散去,天宇空明。
闢邸深處,那片幽靜的館舍開了一扇小窗,青紗窗簾隨風而蕩,小窗里飄出淡淡的藥味。
一碗濃稠的湯藥擱于桌面,裊裊蒸騰著霧氣,湯匙在碗里攪動,漾開層層波紋。小心吹涼燙口的湯藥,子勛捧起碗走至床前,隔著一簾朦朧的紗帳看床內的人兒,依稀看得主子擁被坐于床上,手中捻著一物,狀似沉思。
「主子,藥涼了。」
子勛一手端碗,一手微微撩及紗帳,卻听帳內飄出一聲輕嘆,手便僵在那里。
「拿這牢什子的草根樹皮汁來做什麼?去,燙壺酒來!」
東方天寶倚坐床頭,右手被繃帶綁得嚴實,左手反復撥弄著一枚棋子,那是如兗被押走時暗暗塞入他手中的一枚瑩白色玉質棋子。那日翠鸞亭中,他幫天子下完那局殘棋,所持的正是這種白色棋子,如今這棋子表面卻多了一道裂痕,指尖稍微用力,棋子便會斷成兩半。如兗啊如兗,臨去斷頭台還來挑撥他與皇上之間的信賴關系,險惡用心不言而喻!成王敗寇,此人不愧為一代奸雄!
棋逢對手,而今這對手又換作了哪個?
棋子上這裂痕預示著什麼,不必旁人惡意挑明,他心里頭也亮堂得很!兔死狗烹……難道東方家族的人都逃月兌不了這不祥的命數?
心緒微亂,捻在指尖的棋子發出脆響,斷作兩半!眉端一凝,他捂唇悶咳,郁結之氣壓抑胸口,悶痛!
听到紗帳里的聲聲悶咳,子勛忍不住也嘆了口氣,「傷勢未愈,這酒是沾不得的!」今日蒼龍門外,主子險些暈厥,虧他想出個笨法子,以烈酒強提精神,整整一壇酒喝下去,旁人看得心驚——這人莫非真的不要命了?此刻再听主子道聲「酒來」,六個布衣逃了五個,只剩他一人硬著頭皮在房中侍候。
「子勛,你那張臉板得夠嚴實了,再板下去就要成老頭子了!」咳聲停歇,床上之人居然笑著與下屬打諢,看子勛又黑了臉,他終于把左手伸出帳外接了湯藥一飲而盡,遞出空碗,似是隨口問道,「去過靜園?那本帝王兵書就在藏書閣中,你代我將它交給皇上。」
接了空碗的手一顫,「砰」的一聲,碗摔在了地上,碎開一地斑駁,隔著紗帳看不清主子的表情,只那淡然隨意的一問,卻令他駭然變色,驚問︰「你、你怎麼知道……」
「去過靜園,便會沾來一身宣紙味。」
藏書閣里的書籍古舊厚重,翻舊了的宣紙會有一種獨特的氣味,子勛走到近前,他便聞出來了。
經年覽書的人自是熟悉了那宣紙的氣味,秉性峭直的子勛也學不來圓謊的門道,囁嚅片刻,他終于不再隱瞞自己的身份,「主子是從何時起洞曉了屬下是皇上派來的人?」
「一開始便知道了。」床內的人兒輕笑,「如兗從來不會在自己人的面前直喚我的字,只有皇上才會在人前喚我一聲‘無憂’,你必定听慣了皇上的口吻,來時第一句就是‘叩見無憂公子’,不打自招!」
子勛張口結舌怔愣半晌,猝然把臉一板,扭身就往門外走,一開始就被人識破了身份,自個還渾然不覺,仍辛苦地扮演如家鷹爪的角色,主子可真會拿人當猴耍!真是……可氣!
靶覺丟大了臉,子勛堵著氣往門外走。床上的紗帳猝然撩開,淡笑之聲入耳,「慢,先告訴我,宮城內可有什麼消息?此次參與謀反叛亂而後歸順朝廷的人……皇上如何處置?」子勛不是相爺府上的人,皇上給如兗量刑時,自然不會牽涉到他,至于其他人……
今日皇上勸降那些叛軍逆臣時,說過「只賞不罰」,主子當時也在場,是親耳所聞,此刻卻忽來一問,子勛神色微變,猶豫片刻,低低答了一句,便匆忙退出房間。
房門砰然關上,子勛自是沒有看到床上那人兒霎時變得蒼白駭人的臉色,只急著去取來被他藏于的帝王兵書向皇上交差。
听著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四周漸漸歸于寂靜,東方天寶似是失了神般喃喃重復子勛方才所答的話︰「誅連九族,斬立決……皇上還是不願留下一絲隱患!」眼底一抹隱痛,他捂唇悶咳著緩緩下床,披了罩衫,秉燭踱至床位後面一堵牆前,這堵牆壁上瓖了一面巴掌大的銅鏡,以左手旋轉鏡子,牆壁一側竟開了扇暗門,穿入暗門,牆壁自動合攏,不留一絲破綻。
由暗門後的秘道直達祖宗祠堂,繞出白色靈障,秉燭一照,黑暗沉悶的空間里照出了一道佇立不動的人影,將手中蠟燭輕輕擱于香案,望著那一道雖靜立不動,卻隱隱散發著山般威嚴迫人氣勢的背影,他嘆息著輕喚︰「爺爺。」
東方弼宏徐徐轉身,面容嚴肅,眉心打了深深的褶皺,盯著孫兒沉聲道︰「宰相黨苦心經營多年的勢力被連根拔除,你立了頭功。」听不出是貶是褒,似乎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東方天寶默然無語。
「你可知當初是誰提拔如兗為尚書省的尚書令?」爺爺發問,孫兒一嘆,「是當今天子!」
「你可知皇上當初為何提拔如兗?」
「為了制衡人鏡府在朝廷中的勢力!」
「不錯!你天資聰穎,幾經磨煉,鋒芒內斂,看任何事都能入木三分!我本以為你已不再是那個沖動的熱血少年,做事也當三思,為何今日還要犯下這等糊涂事?」
「鏟除朝廷奸佞,穩固江山社稷,孫兒並不認為自己做的是糊涂事!」
「自欺欺人!我再問你,宰相黨的勢力清除後,皇上心中最大的隱患是什麼?」
「是……孫兒!」
「不錯!你在談笑間扭轉乾坤,敢用險招出奇制勝!一個人鏡府的少主人僅憑滿月復謀略,敵得過權傾朝野的國丈,敵得過叛軍千余鐵騎,局面由你一手掌控!試問,這天下手掌乾坤的人除了天子還能容下他人嗎?當初提拔如兗制衡人鏡府的勢力時就不難看出,皇上對掌握帝王兵書所有兵法謀略的東方家族的人懷有戒心!而今宰相黨的勢力清除了,功高蓋主的是哪個?出盡風頭的是哪個?天子心中的隱患是哪個?朝廷里去了一個如兗,還有那本事奪天下的又是哪個?」
東方弼宏所說的話,字字敲心!
「孫兒並無謀反之心……」話鋒一頓,東方天寶無聲一嘆︰帝王薄情!三年前,為安撫大臣、穩坐皇位,天子毅然與他反戈相向,擺明了一個態度——逃得了死劫是他之幸,逃不過劫難是他的命!被天子所率的追兵與宰相黨兩方人馬夾擊,逼上城樓的他若非用了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計謀,引得城下百姓齊來圍觀,以血色染紅松濤打動民心,當日便難全身而退!這是君臣二人之間永遠存在的一份痛,是天子心中難以消除的芥蒂,是隔閡是猜疑是深深扎進去的一根刺!它並不會隨著時間的消磨而消失!一旦到了顧全大局的時候,天子仍會選擇犧牲某顆棋子!
他的袖中仍藏有那枚斷裂的白色棋子,回想子勛低聲答的話,冷意泛上心頭——局外人稱天子為慈菩薩,局內人知天子是笑面虎!若是將會笑的虎錯認為貓,放松警惕輕易觸踫虎須,它會含笑噬人!
「拿出你的金薔!」東方弼宏面有慍色。
東方天寶自衣襟內掏出那支睫直、刺多、花苞怒放的金薔。
「知道這是什麼嗎?」爺爺發問。
孫兒答︰「是神龍太祖欽賜的人鏡權杖!」
「錯!」東方弼宏指著那支金薔道,「神龍太祖當年在山野之中求隱士,請你太爺爺出山時,曾指著山路旁叢生的荊棘說‘亂世之中,群雄並起,天下就好比這些荊棘,我想拿住它,但它滿身是刺,無從下手!’你太爺爺笑答‘那就讓我為您剪去這所有的刺,天下唾手可得!’達成誓言後,太祖賜了東方家族這枚金薔,天下的刺被除盡了,但皇室中人的心頭留下了一根刺,太祖美其名曰‘上打昏君、下打亂臣賊子的人鏡權杖’,實則是期待皇室子孫忍受不住這金薔的至高權力,而奮起反抗,鏟除這最後一根刺!」
東方天寶看著這多刺的金薔,拿這個打人不比棍子,打下去,它的刺會深深扎進人心里頭!它不是什麼權杖,是神龍天子眼底深藏的那份隱憂,是皇室心頭的一根刺!當今天子對一個臣子越發地溫和可親時,那個臣子的處境卻越發的危險!只因,笑面虎已對他露齒而笑了!
「面對祖宗牌位,跪下!」東方弼宏指著祠堂上供奉的祖宗牌位,厲聲道。
東方天寶悶咳一聲,捂著發悶的胸口,緩緩跪下。
「抬頭,看著太祖父的靈位,知道他當年是怎麼死的嗎?」
一身玄衣的爺爺面容更加刻板而嚴厲。
東方天寶看著太爺爺的靈位,默然片刻,嘆道︰「太爺爺嘔心瀝血著成帝王兵書,助神龍太祖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但他所展示的軍事才能與謀略,已遭太祖顧忌!太爺爺手握兵權功高蓋主,又遭小人誣陷,流言不斷,站亂未平,先起內訌,城門失火定然殃及池魚,太爺爺不忍天下黎民再受戰亂之苦,立下重誓,誓死效忠太祖,平定天下後,太爺爺在神龍太祖登基之日……服毒自盡!」
「太爺爺服毒是為了什麼?」東方弼宏再次追問。
東方天寶目注祖宗靈位,語聲微顫︰「為保全族人性命!」軍師一死,神龍太祖心中隱憂已除,穩坐江山,東方家族那些不成氣候的小輩因此逃過一劫!
「咱們這家族里不止你太爺爺一人犧牲了自己,你再仔細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