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紅艷有沒有好好念過書,沒有人知道。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丁水柔倒不是個好學生。
然而,該煩惱她的,卻不是台灣的老師。在日本,她另有一個名字——佐野萌子。
佐野,是她生父的姓氏。
初中以前,她是在日本受教育的。後來,父母離婚,母親再婚,她從了繼父的姓,改了名字來到台灣。
而日本那一段歲月逐漸在記憶中淡去,雖然不至于了無痕跡,但卻變得有些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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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涼風徐徐,蟬聲唧唧,正是那白衣黑裙的年代。
她幾乎都快忘了日本的蟬有多吵。
想來,蟬叫聲應是不分國界的才是。
風吹來,她的裙擺翩翩揚起,夾在書真中的紙箋隨風而落。隱隱可見淡綠色的筆跡,是她用日文仔細書寫關于植物病蟲害的資訊。
母親總要她記得自己是半個台灣人。所以,小學課堂學書法時,母親格外謹慎,總是盯著她練習,說書法是中華民族的國粹,還拿了漢字字帖讓她臨摹因此,她才練得一手娟秀的字,否則
依她懶散的個性,伯是難有所成。
說來好笑,一直到來到台灣,她才知道沒幾個同學能同她一般寫得一手漂亮的書法。因此,老師總要她代表班級參賽,不過,老話一句,她懶,所以每每推拒,也總是換采老師一句句的惋惜。
書法竟是在日本發揚光大的,這件事,連她母親也深感詫異。
我還以為台灣人都該寫得一手好書法……當時,母親是這麼說的!語氣里還有一絲掩不住的悵然。
想來,母親離台灣也遠了……
母親生于書香門第,受的是漢學教育,家里曾請過書法老師專門教她習字。
在學校,母親又向來不與同學交往,怕有失身分。未及十五歲,便被外公送到日本讀書,回台灣的次數屈指可數。之後,更是在日本與身為政商名流之子的父親結婚,進而生下了她。從此,母親與台灣更是斷了聯系,也難怪她會有如此不合時宜的想法了。
母親,到底算是哪一邊的人呢?
若依年分采算,她待在日本的時間遠遠超過了台灣。然而,她卻始終對日本難以適應,總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若說是台灣人,她對台灣又缺少應有的認知。
至于離婚——
其實也說不準是誰的錯。在她的記憶中,父親是個溫柔的人,只是不常回家;而母親受外公影響極大,念念不忘自己是個台灣人,思鄉情懷遠遠超過一切,所以母親選擇了離婚。
嫁回台灣,母親應該是得償所願吧!
對于台灣的認知落差,沒關系,有的是時間去填補。只要母親快樂,比以前快樂,就足夠了……
眼見信箋被風吹落,她也不費心去撿,只是半合著眼,看它被吹得越來越遠。
總是會有人替她撿起的。
要不,再抄就是了。
她就是懶,懶得去追逐那信箋。
對她而言,追已經夠累人的了,更遑論還要彎去拾起它。任何費力的事,她都不願意做,除了照顧植物外。
說她是瞻前不顧後也罷,反正她不介意。
突然,走廊轉角出現一只腳,踩住了那潔白的信箋。
那人背著光,順著鞋尖往上,只看見一張模糊的臉……
還來不及反應,一陣嘈雜的聲音立即響起。是鄰班幾個熟識的同學,瞧她們抱著作業簿的模樣,大概是剛從辦公室出來的吧!
「萌子,你們班導師找你去面談。」
「方才上課打瞌睡又被捉到了吧!」
「你糟了,八成又要被訓上大半天了。」
「真不懂,鈴木老師怎麼這麼愛找你的碴啊?」
「這好像已經是這星期的第三次了!」其中一人數著手指頭,呃,今天才不過是火曜日,這也太頻繁了吧!
火曜日,是日本對星期天的稱法。
「鈴木老師就是鈴木老師,一天不罵人就會渾身不舒坦。」說著,幾個女同學笑得花枝亂顫。
「說真的,老是這麼被鈴木老師叫去,你都不嫌煩哪?」一名女同學萬分同情地看著她。
丁水柔倒是不以為意。反正,被這麼「順便知會」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這幾日,只要有同學到辦公室,總會帶話要她到鈴木老師那兒去一趟。而且,就算不是同學傳話,下午上鈴木老師的課,想必鈴木老師也會親自要她去一趟的。
她已經習慣了。
「對呀!她又奈何不了你,你成績這麼好。」
「說也奇怪,你上課這麼愛打瞌睡,怎麼成績還這麼好?」
「對呀、對呀!也從來沒見你抱著教科書在念。」
「你是不是有什麼絕招?教一教我們嘛!」.
女同學們不停嚷嚷著,就連一旁經過的同學都忍不住朝她們多看了幾眼。然而——
無法抑制地,丁水柔的眼皮自動往下掉。
她努力想集中精神聆听她們的談話,卻是徒勞無功,意識逐漸變得迷蒙。
「等一下,她是不是睡著了呀?」一名女同學伸手在丁水柔面前嘗試性揮了揮。
「萌子?萌子?」
「沒用的,她又睡著了。」
「每次都這樣,都不專心听我們說話。」其中一人喃喃抱怨著,一臉頭疼的模樣。
「算了,快打鐘了,我們還是快進去上課吧!」
「萌于,記得,等一下去找鈴木老師。」極盡義務地推了推丁水柔的肩膀,女同學算是有了交代。
「她沒有听見啦!」
「你剛才應該推更用力一點。」「我已經算很用力了耶!萌子那麼縴弱,我哪敢太用力?」
「說得也是。」
「算了、算了,上課了啦!」
漸漸的,女學生的聲音越來越遠。
直到周圍的喧嘩歸于寂靜,長廊下的松樹沙沙作響,丁水柔才後知後覺地悠悠轉醒,恢復了些許神智。
對了,方才她們說了些什麼?
好像是鈴木老師找她去面談。她依稀記得某個同學說了這句話,其他的,她就沒有印象了。
還是先去上課吧!
方才,她好像有听到上課鐘響,不知道上課多久了?還是她听到的其實是下課鐘聲?
不對,她是下了課才走出教室的,那應該是上課鐘才對。
可是,她怎麼覺得自己好像听了兩次鐘聲?難道已經上了課,又下了課?
她「又」曠課了?
呃,她的時間有些混亂。
不過,看走廊一片安靜,沒有學生活動的跡象,應該是還在上課沒錯吧?
總不會是……放學了吧?
她相信自己還不至于睡到這麼離譜的地步。
而且,天還亮著呢!
打了個呵欠,長睫半掀,確定了自己教室的位置,丁水柔舉步欲行。當然,這是在半夢游的狀態下。
要丁水柔有睡飽的一天,怕是一種奢求吧!
對了,她好像……忘了什麼……
看到手上抱著的「植物病蟲害防治」,提醒了她那一紙信箋曾經的存在。
到哪兒去了呢?
方才似乎有個男孩踩著了,怎麼?他沒還她嗎?
好像,是高中部的學生。
學校的初中部與高中部教室是同棟不同側,向來是共用同一個樓梯的。
瞧那身形,應該是高中部的學生沒錯。
不過,他踩著了怎麼沒還她呢?
很顯然的,對于先前發生的事,丁水柔的記憶出現了破損的跡象。
修復…不全……
她的大腦發出這樣的警訊。
「算了,再抄就是了。」丁水柔腦袋混沌地想著。
雖然感覺有些奇怪,她卻沒有再費心深思。
總歸一句話,就是她懶。
因此,她也就沒發現!近在咫尺,孤伶伶地躺在窗欞上的那紙信箋。而那背後,添了另一個蒼勁的字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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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課愛打瞌睡、沒事曠課、手上無時無刻抱著園藝書籍、便當盒里放培養土、桌上放綠色盆栽、帶抱枕上課……舉凡以上種種,皆不是一個好學生應有的行為。
不!應該說,任何一個正常的學生,都不應該有後面那幾項行為。
可是,丁水柔卻一次做足了。
「這抱枕的繡工好精致,萌子,是你自己做的嗎?教教我們嘛!」女孩對手工藝總是充滿了高度興致,幾個同班同學圍著丁水柔,興奮極了。
「我……沒力氣…再做一個了。」丁水柔含糊地應著,水眸半眯,看著眼前「挾持」著自己抱枕的女同學,直想著她什麼時候才肯把抱枕還她,讓她安安穩穩地睡個好覺。
午休,是她難得能光明正大睡覺的好時光啊!
「別這麼說嘛!你花了多久的時間做的呀?會不會很久?」那女學生對著鵝黃色抱枕左撫右弄,愛不釋手。
「很……久……」看來,一時半刻,她是無法與心愛的抱沈溫存了。
于是,她一手拿起水杯,開始澆起桌上少說有十來盆的小型盆栽。並以另一手打開便當盒蓋,取出少量的培養土,然後——手,就這麼僵在半空中。
她這樣的行為,大家早巳見怪不怪,習以為常o,
嚴格說來,她其實不是在澆水,而是在滴水。
沒錯,滴水!
丁水柔邊打著盹,邊澆水的結果,就是造成水杯里的水要流不流,一滴滴地滲入盆栽內。
一旁的某個同學忍不住接過她的工作,替她的寶貝盆栽撓起水采,而她竟然還毫無所覺。
「要灑多少?」另一人問道。
「什……麼?」
「培養土。」
「噢,一……點點,每…盆……」她含糊不清地道。
「知道了。」
要听懂她這種拖曳的說話方式,還真是難為了她的同學。
「很久?是多久?」
「嗄?」
「抱枕。」女同學提醒道,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一……兩……年吧!」確切的時間她也記不清了,只記得那日看到家里儲藏的棉絮,興致一來,就興起了做個抱枕的念頭。
繡法,則是她母親教的。
至于為何會繡了這麼久?多半該歸咎于她的懶散及貪睡。
她總是繡了繡就擱在一旁,想到了,才又繡個幾針。真要繡時,卻又難以抵擋瞌睡蟲的誘惑,總是遏打瞌睡邊做。如此一來,不「慢工」出細活也難。
不過,也虧她能把繡法記得那麼牢、要不,也不會有這抱枕了。
不過,她把抱枕當成鴛鴦被在繡,卻也是不爭的事實。「一、兩年?騙人的吧!」女學生的聲音拔尖。
「騙……人?不,我……沒……」她要說的是「我沒有」,但好好的一句話,說出來卻是破碎不全的。
「萌子不騙人的。」一個同學挺身而出。
「是……呀……」
當丁水柔露出自己傷痕累累的手指後,女同學們縱然有再多的熱情,也都當場澆熄,隨即一哄而散。
先前拿著把它的女同學反應尤其激烈,她慌忙地將抱枕拋給了丁水柔!回了座位。
開玩笑!瞧那干瘡百孔的模樣,一定是痛極了。她才不要為了一個抱枕,弄壞嬌白的玉手。想要,買就是了。
她們都誤會了。
她手上的傷,其實是照顧植物時弄傷的。
她們似乎都忘了她是園藝社的……
不過,在印象中,她刺繡時也被扎了不少針就是。
只是,不怎麼痛就是了。
要不要解釋呢?
算了!
因為班上也有幾個同是園藝社的同學,就沒有人像她這般弄得整手是傷。突然,鐘聲響了,鈴木春香踏進教室。
午休沒了。丁水柔心中帶著惋惜。
「起立,敬禮。鈴木老師好!」數十張椅子整齊地拉開,發出頻率相近的聲音,洪亮的問好聲回蕩在教室里。
「各位同學大家好。」扶了下黑框眼鏡,鈴木春香面容嚴肅,例行性地回禮,平淡的語調中沒有一絲起伏。
然而,在大家都坐下之際,丁水柔才做出欲起身的動作。
而當她發現大家都早巳坐下,更是干脆地省了起立的功夫,直接軟綿綿地坐回椅子上。
從頭到尾,若是不仔細看,還真會以為丁水柔壓根兒沒動過。
在看見丁水柔一如以往的慵懶模樣後,鈴木春香反射性地皺了下眉。尤其見到丁水柔桌前有增無減、生意盎然的盆栽時,她心中更是升起一股無明火。
二話不說,鈴木春香一個箭步上前,打落了丁水柔桌上含苞的植物。盆栽內的土壤隨即四散,落在丁水柔座位旁的走道上。不知名的植物出根部,楚楚可憐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好過分!」教室內傳出一陣驚呼,卻在鈴木春香狠狠的瞪視下而鴉雀無聲。「佐野同學,我應該已經警告過你,不準在桌上放置盆栽,你究竟要我說幾次?你還嫌被我沒收的不夠多嗎?」
她已經夠寬容了,先前幾次都只是意思意思地沒收了事,再刻意不澆水讓植物干枯,才讓佐野萌子領回去。
沒想到,她總是有辦法把快枯死的植物救活,甚至明日張膽地再添上幾盆。她實在是忍無可忍了!
「再這樣下去,不管你的成績有多好,我都要通知你的家長,讓他們了解你的在校表現!」她就不信自己治不了她!教書二十多年來,再頑劣的學生她都踫過,就是沒見過像佐野萌于這麼難纏的。
明明平日看來溫馴得緊,怎知竟會是個勸不听、執迷不悟的頑劣份子?
偏偏教務長拿她當升學指標,哼!資質絕佳又如何?不過是區區一個初中部一年級的學生罷了!
前途一片光明?
可笑!
再這樣下去,是前景堪憂才對吧?
任她父親政商關系再好,每年捐了多少錢給學校,她鈴木春香都不放在眼里。
當真以為她不知道佐野家已經沒落了嗎?
教務長的消息也太不靈通了,竟硬要巴著這只不會生蛋的金母雞。
而且——
她就不信傳聞教養良好的佐野夫人會坐視自己的女兒胡來不管!鈴木春香信心滿滿地想著。
「相信你也不願意事情鬧成這樣吧?佐野同學?」改采柔性勸說,鈴木春香微微傾身向前,在丁水柔耳邊略帶脅迫地道。
然而丁水柔卻是不言不語,毫無反應。
空氣霎時凝結,整間教室諍得連一根針掉到地上都听得見。
半晌後,一陣均勻的呼吸聲傳了出采。
巴格耶魯!
她在訓話,她竟敢睡著?
「佐野同學、佐野同學?你到底有沒有在听?」鈴木春香氣急敗壞,全然失了教師風度地搖晃起丁水柔的肩膀。
「啊?老、老…師,有什、什麼……事嗎?」丁水柔張開眼,愣愣地看向鈴木春香,一臉迷惘,全然不解發生了何事。
她的唇角竟然還殘留著口水!
她實在很想、很想——
掐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