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都要與你相隨 第5章(1)
作者︰莫霖

黑幕壓住了天地,曠野中什麼聲音都听不到,只有偶爾從耳邊呼嘯過的風聲,提醒了他們人在哪里,提醒他們這是人間,不是地獄……

曠野中一頂一頂軍帳豎立,這里駐扎著軍隊,每日出兵征戰,回來總有人少,戰事無情,人無計可施。

軍營旁挖了個大坑,帶得回的尸首就地掩埋,從此安息;帶不回尸首的也敬一杯酒,掛起招魂旛,盼英勇軍魂能找到回家的路。

三千兵去,兩千兵魂斷祁焉山,逃回來的只剩殘眾,連尸首都帶不回來。這一戰慘不忍睹,幾個主將都傷痕累累。

劉濤避得遠遠,想來此刻他也不敢靠近,但他們都沒有心思理會那個小人,更沒心去猜他為何會給出上山的建言。

這頂小賬內燈火通明,靠近一听,可以听見里頭傳來哀呼聲,一聲一聲,愈來愈弱,弱到幾不可聞。

其他的兵都不敢靠近這帳——一來是因為剛剛戰敗,每個人緊張兮兮的戒備;二來,他們的主將就在帳里與死神搏斗。

向群、二皇子,還有裴策他們逃出生天——二皇子被砍了一刀,沒有大礙;裴策也被刺中一劍,也是小傷;只有向群,傷勢重到他們難以想象的地步。

向群倒在炕上,全身不停發抖,臉色蒼白,甚至轉而發青——他身中四箭,三箭射中他的左手臂,一箭射中背部,軍醫砍斷箭身,拔除箭矢後,就成了現在這樣的景象。

軍醫滿頭大汗,那箭矢上有毒,而且還是他們中原的郎中不曾見過,北方異族才在用的劇毒。

背部的傷,軍醫立刻拿刀挖除了膿血,所幸背部只中一箭,中毒不深,蔓延不快,快刀一動,迅速處理完傷勢。

但是這一挖還是讓向群吃足了苦頭——他昏了許多次,昏了,又醒,醒了再度痛昏,反反復覆,讓一旁的二皇子與裴策看得心驚肉跳。

可是這左手臂上的傷……就很嚴重了!

箭上的劇毒幾乎到了手臂,毒量之大,很快的蔓延至整只手臂,現在向群的手部從外觀看來幾乎是發紫。

軍醫不得已,只得再度動刀,學起華陀為關公刮骨療傷一般,剖開向將軍的手臂,刮著骨上的毒。

向群痛極,渾身發顫,就算努力不喊出聲音,但是臉色已經完全蒼白,一點血色也沒有。

他再度昏了過去,二皇子沖上前,從他身後頂住他,讓他靠在自己身上,二皇子含淚大喊,「向群!爭氣一點,撐著……」

一聲激勵,向群像是感應到了一樣,又醒了過來,繼續進入那痛楚襲身的痛苦循環中。

裴策看著,不禁問道︰「軍醫,能不能快一點?他快撐不住了……」

軍醫看著,不斷嘆息,再咬牙繼續;又反復幾次,向群再度昏了過去,氣息愈來愈弱。

「向群,撐著……我們都回來了,我們逃回來了,你如果要死,怎麼可以死在這里?剛剛在戰場上我們都沒死,現在也不會死……」二皇子大聲哭喊,裴策也是潸然淚下。

不一會兒,向群全身一顫,又醒了過來,他氣息微弱,嘴里喃喃念著,似乎開始失去神智。

「你要說什麼?」裴策湊上前,看見向群動著嘴唇,卻听不清楚——他現在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

就在這個時候,軍醫丟下了刀。

「軍醫?」

「你怎麼停了,繼續治療啊?」

軍醫哀戚的看著兩人,「沒有用的!沒有用的……」

「什麼叫沒有用?你不是軍醫嗎?你敢給我說沒有試試看,快點治療,不然回去我叫皇兄辦你!」二皇子惡狠狠的罵著。

但軍醫只是搖頭嘆息,同時拿出針往向群的肩胛處落針,封住了穴道,想要暫緩毒液往身體流。

裴策急問︰「什麼叫沒有用?你說清楚!」

「向將軍這手臂是救不回來了!」軍醫哀痛說著,「手臂中的毒太深,整只手臂都……毀了!」

「怎麼會……你不是在幫他治療嗎?怎麼會毀了?你不要胡說!」

「毒液流得太快,連刮骨都來不及,毒已經進到骨頭里……而且現在……這手也不能留了……」

裴策隱約發抖,「為什麼不能留……」

「再留著,毒會流向身體,最後連命都不保!」

二皇子听著,愣了一會兒,頓時勃然大怒,拿起劍就要指向軍醫,「你個庸醫!滿嘴狗屁,我殺了你!」

裴策擋住,「二皇子,冷靜一點、冷靜一點……」

軍醫跪地,這時向群醒了,他听見了,雖然一直昏昏沉沉,但他這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事實,他听見了!

「醒之……」

向群張大眼楮,看著軍醫,突然間,手好像不痛了,身體好像也都不痛了,所有痛楚和傷勢好像都消失了……「是真的嗎?」

「是真的,將軍。」軍醫跪地磕頭,然後起身,「將軍,小的先出去了,如果需要,小的會進來,進來幫忙……」幫忙斷臂……

帳內頓時只剩三人——二皇子與裴策都淚流滿面看著向群,看著他一個人半倒在炕上,眼神空洞、默然無語。

這手,不能留了……向群眼眶一濕,哀傷的淚水瞬問流出,想起自己這麼多年來馳騁沙場、殺敵無數,他想要當個英雄、想要振興家業,想要抱得美人歸,這些他都得靠這雙手,自己打造出來……

可是現在,這手不能留了。

裴策無計可施,二皇子則是下定決心,拿起一把銳劍給他。

向群看著那放在眼前的劍,內心一震。「二皇子?」

「不然能怎麼辦?難道要連命都丟了嗎?」看向向群,「向群!斷了手還是一條好漢,而且兄弟做你的手,一輩子都做你的手……」

「沒了手,怎麼做好漢……」向群絕望的聲音響起,讓兩人更心痛。

但他們都知道,為了保命,這事非做不可!二皇子甚至自己拿起劍要幫他砍,可是劍舉在空中足足半晌,始終下不了手……

把劍扔在地上,放聲痛哭,「啊——我沒用!我下不了手……」

二皇子下不了手,裴策也下不了手——向群是他們的兄弟啊!他們怎麼可能舍得傷害他,就算知道這是在救他,但也會毀了他!

這時,向群自己振起身,彎腰拾起了掉落在一旁的劍,就這幾個動作已讓他耗盡氣力。以他的傲氣,他怎麼可能允許自己身有殘缺而苟延殘喘?

他是寧可死的……

這樣的他,還能有什麼希望……「慎謀,你要寫戰報給皇上……」

「這個時候,哪還管那個……」

「不!寫,要寫,戰報里面記得寫,向群死了……向群戰死了……」

「為什麼?」

「答應我,兄弟已經是廢人了,這是兄弟最後一個要求,」向群懇求著,近乎哀求,「斷了手臂後,不管我是不是活下來,你都跟皇上說,向群不才,向群戰死了。」

「那……那心寶呢?你想一死了之嗎?」

听到這個名字,向群全身不自覺發抖,難以割舍,更不得不割舍——心寶是個善良的人,老天會善待她,她會有她的幸福。

「你要拿心寶怎麼辦?」

「她會有她的路走,我給不了她幸福了。」向群哀求,「幫幫兄弟,這是兄弟最後一個要求。」

裴策不願,「我不寫!」

「你寫!現在就寫!叫人送回京,皇上等著看!」向群拿自己來威脅,「你若不寫,我寧可等死!」

向群逼他,裴策無奈,只好草草拿起紙,如鬼畫符般隨意寫著「祁焉山敗,兩千眾亡,向群將軍,壯烈成仁!」,頗不甘願。

寫完後,向群還不罷休,非要他將戰報立刻送出,不準他壓著——就報他向群已經死了……

幾乎是哭喊著要人來拿,不顧現在是半夜,要傳令兵立刻啟程送往京城;回到帳內,向群已經倒在炕上。

他看著,臉上笑著,真心誠意的笑著。這戰報送出,他成了已死之人,心寶會傷心,但早晚能走出來。

拿起劍,眼前兩個兄弟包容他最後的任性,被他逼著完成這最後的無理要求,他感謝他們,至少這戰報讓他再也無顏回到京城、無顏到心寶面前,無顏當她的英雄、當她的夫婿。

「兄弟,謝謝你們,不管我能不能活,都謝謝你們……」高舉起劍,對著自己的左手臂,眼里什麼都看不見,只看見劍銳利的鋒芒,向群一點都不怕,一點都不擔心。

「啊——」奮力一揮,飛濺出烏黑色的髒血,濺至五尺外,甚至濺濕了二皇子與裴策的戰袍。

他們驚呼一聲,只看見向群倒下,那斷臂就掉落在一旁,從此分離。

「醒之——」

他眼楮一閉,什麼都看不見了——什麼振興家業的使命、光耀門楣的願望,全部成為空談,說什麼要當英雄,說什麼名正言順用八人大轎將心寶娶回,現在都成了笑話……

老天啊!斷了這一臂,于脆讓他死了吧!

心寶,心寶,心寶,對不起了……

向群食言了……

千里外,京城睿王府,公主、駙馬別院,東側小房,心寶就坐在里頭。日早已落,房內沒點燭火,暗不可見。

她動也不動,一身熱孝,脂粉未施,長發用粗布簡單捆綁;她手里整理著麻布,熟練的撕開,或拿起剪子剪開,再拿起粗針,一針一針的縫,縫制出一套套的斬衰服,即使是在黑暗中,她也熟練到不用看就能縫制。

王府發喪,睿王薨逝。府內全部帶重孝,所有人不分奴僕還是主子,全部換上了斬衰服,象征如同雙親辭世般哀痛,是孝服中最重的。

心寶沒日沒夜的做著,三天沒睡了——這三天,她粒米未進,渴時稍微喝水,很多時候就這樣做著,縫制著斬衰服,一天下來,一句話都不說。

鮑主來來去去,和她說著話,卻得不到響應,只能嘆息再嘆息,心想讓她一個人靜一靜,平復一下向群大哥陣亡的消息在她心里所引起的哀痛。

可是心寶都不哭,她只是這樣折磨著自己……終于在那天晚上,公主受不了,跑到她房間,將她手里所有的麻布全部收走,不準她再做。

「……」

「今晚不準你再做了!我是公主,你給我听話,去睡……不然就好好哭一哭!」公主哭哭啼啼的抱著東西走了。

心寶手里只剩下針,她放下針,看著四周,房內依舊昏暗,沒息燭火。

她看不清楚,卻又看得一清二楚——什麼真心假意、什麼實話謊話,她都看得一清二楚;什麼命啊運的、什麼幸啊不幸的,她也看得一清二楚。

她站起身,頓時天旋地轉。

她跌坐在地,用爬的爬到了櫃子旁,她從櫃子里拿出了一只布袋,布袋里是一枝竹箭,箭身透著寒光,光照著她眼。

抱著箭,模著箭身,她的眼眶終于濕透;把竹箭從布袋里拿出來,撫模著箭矢,不能自己的流淚。

人說,見物思人、物里有人;醒之在里面嗎?

心寶默默流著淚,在地上爬著,繞著桌子,一圈一圈的轉,愈哭她爬得愈快,淚水跟著掉落,在地上繞成了一個圓圈。

她的手被地板磨破了,膝蓋也是,甚至流出了血,可是心寶還是不停的在地上爬走著,繞著桌子。「啊……」她發出哀鳴之聲——

醒之,你在哪?魂不是可以遠渡萬里嗎?你來啊!我求你來啊……你留給我的到底是幸,還是不幸?是真話,還是謊話?你告訴我啊……誰來告訴我?

這是我的命嗎?

為什麼命運終究錯待了我,竟還要我咬牙吞忍?天地之間,有比我更可悲的人嗎?有比我這安然服從命運的傻瓜更傻的人嗎?

心寶放聲痛哭,在這夜里,獨自舌忝舐著自己的哀傷——心已成灰、淚已流干,燭火不點,心與這房內一樣,早已難見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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