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一旁傳來聲音,「那個字是慍。」
心寶抬起頭,看見了一個男生,身著棕灰色軍服,腳踏戰靴,身材頗為高大,但面容卻顯得清秀,略帶一絲稚女敕。
那個男生腰間還掛了一把刀,看起來頗為嚇人,如果不是他臉上帶著笑容,心寶大概當場轉身就跑了。
「你叫什麼名字?」那男生大方問著,看著眼前這個七歲小女孩。她有點支支吾吾,不知怎的,好像有點不好意思。
「我叫殤兒……」
「原來就是你,你就是被太後娘娘帶進宮的那個女娃?」男生一笑,「可是娘娘已經給你賜名了,你就叫做心寶,別再提自己的本名,知道嗎?而且你的本名一點都不好听。」
「我知道。」
男孩蹲,「你在看什麼書?論語!你識字?」
用力點頭,心寶笑得好開心,「李師傅教過我,只是我會的字不多。」
「那你會寫你的名字嗎?」
心寶先是一笑,又搖搖頭,「我不會寫寶。」
少年接過她手中的樹枝,在地上寫了個寶字;心寶仔仔細細看著,看得津津有味,也拿起樹枝照寫一遍,才看過一次,她就學會了。
少年再寫,「我叫向群,字醒之……」
「省我會寫。」她在地上寫了個反省的省。
他失笑,「不是反省的省,是清醒的醒。」在地上寫了個醒字。
「群這個名是我爺爺取的,我家世代都是武官,是個閑散貴族,爺爺跟爹在部隊里都不得志,爺爺覺得我們武官只會打仗不會做人,所以要我與同道群之;不過爹說,眾人皆醉我獨醒,要我記得保持清醒,別被別人牽著鼻子走。」
心寶听得津津有味,臉上不禁露出笑容;向群看著她笑了,心里不知為何也有點開心。
「你的名字好好听。」
「你也不錯啊!心寶、心寶,太後娘娘拿你當心頭的寶。」
小女孩又是一笑,向群也笑了,一種嶄新的友誼在兩人之間建立了起來。
這時,向群又問︰「心寶,你幾歲?」
「我七歲。」
「好小喔……我十二歲,不過你不能跟別人說我幾歲喔!」
「為什麼?」
「我現在在少兵營,少兵營規定十四歲才能入營,我謊報年齡,因為我想要早點進去當兵。」
看看他,心寶好訝異,「你看起來好高喔……」
說他有十六歲她都相信,至少高了她不知道幾個頭;更別提他的身形強壯,一點都沒有孩子的樣子。
向群模模自己的頭,很不好意思──少兵營訓練嚴格,每天都是操練,入營的都是武官後代子孫。所以朝廷戲稱「少兵營,大將營」,這些少兵以後都是朝廷軍隊的棟梁。
心寶笑了,兩個剛認識的孩子聊得很開心,向群甚至還教心寶寫字,在地上寫了好多的字。一時間,風吹桃花林,花瓣滿天飛舞,就在他們身邊穿梭來去,泥香與花香混合。
就在此時,一旁傳來了呼喊,「心寶。」
兩個孩子一抬頭,頓時一愣,心寶趕緊起身,抱著書來到跟前。「心寶給太後娘娘請安。」小女孩做這些動作,格外惹人憐。
太後笑得很開心,「進宮才幾個月,這些禮數你都學會了,幾個嬤嬤教得好啊!」邊說邊牽起心寶的手。
向群看著,趕緊單膝跪下,「少兵營少兵向群給太後娘娘請安,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你就是二皇子說的那個向群?」
向群一驚,原來娘娘知道他,「正是奴才。」
太後看了向群一眼,又看見身邊的心寶也看著向群,心里不禁感到一陣趣味,但她沒多說什麼,她知道自己是太後,隨便說什麼都會讓別人嚇死,還是不說為妙。
于是她帶走了心寶,卻帶不走向群與心寶這兩個孩子在彼此心中留下的深刻印象……
心寶進宮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就是向群,她常常跑去藏經閣找書看,然後就在閣樓東側的桃花林里坐在石頭上看書,在地上練寫字。
說也奇怪,每次沒過多久,向群就會出現,然後陪她一起練寫字、一起聊天,一起說說笑笑。
太後知道這件事,但也沒說什麼,就當作不知道,讓心寶去做她想做的事、看她想看的書、見她想見的人……
但是這種平和安寧的氛圍很快就消失了,心寶不知道她面臨了進宮以來最大的一次沖擊,雖然這件事情跟她無關,但宮里上下──上到太後,下到像她這樣負責服侍太後的人,都受到了影響!
臥病多年的皇上駕崩了……
大皇子即位為帝,可是大皇子听說跟向群年紀一樣大,才十二歲,還在讀書學習的階段,根本不可能理政。
太後娘娘轉眼成為太皇太後,大皇子的母妃成為皇太後。而听說,為了輔佐幼主,太皇太後指派異姓的睿王劉祺為攝政王,在幼主二十弱冠前掌理朝政。
但是只有心寶知道娘娘心里的哀痛,那時候她年紀太小,只能陪在娘娘身邊,偶爾听娘娘說些她听也听不懂的話,讓娘娘內心的情緒有處可宣泄。
娘娘說,有了攝政王,可以興國,也可能轉眼間大權旁落;可現在,新皇帝年幼,根本無力執政,而女子不干政也是祖宗鐵訓……
睿王謙恭,懂得進退,但听說,只是听說,那睿王好享樂,府邸修築得大若宮殿;睿王的心能不能安于攝政,會不會另有所圖……
心寶一個字都听不懂,雖然她知道,就是因為她听不懂,所以娘娘才會跟她說這些,但是她可以感覺到太皇太後的憂心。
那天,太皇太後帶著皇太後,兩人乘鳳輦來到了睿王府,當然心寶也跟著。
此外,向群跟著戰友,隨著長官一同護駕,算是給幾個少兵第一次亮相建功的機會。
一路上,坐在鳳輦內的太皇太後心情緊繃,甚至愈靠近睿王府,臉色愈沉──她們現在是孤兒寡母,非靠睿王不可,不管願意不願意,她們都應該來這一趟。「心寶。」
「娘娘。」
「你知道嗎?咱們現在得悶著,等會兒對著睿王,我這太皇太後也得低頭,畢竟是咱們求人家幫忙理這個天下的。」
「娘娘……」
臉上一陣苦笑,「知道你听不懂,但總想找個人說。」
「心寶听,心寶笨笨的,但是心寶會听。」
太皇太後模模她的頭,「你不笨,相反的,你太聰明了,在這宮里,笨就是聰明,聰明就是笨。」
轉眼來到了睿王府,睿王府大開正門,所有奴僕跪在門口親迎兩位太後,其中睿王也跪著。
太皇太後與皇太後先下車,由睿王領著進入;心寶沒跟著,只能待在後頭──出門前嬤嬤囑咐過她,在明翠宮,太皇太後疼她,那是一回事;出了宮,奴才們就得保持距離,不輕慢也不怠慢。
心寶知道,所以她刻意留在後頭,不跟在娘娘身邊。
這時,她看見了向群,那個高大的男孩,他就站在一旁,看著四周,像是守衛一樣,但是他也看見了她。
向群竟然對她眨眨眼,她不禁一笑,趕緊進入睿王府。
這時少兵營的人也跟著進入王府,接著王府的朱紅大門關閉──貴客來訪,王府不得不閉門接待。
兩位太後被安置在正廳,接受睿王府上下奉茶跪拜,與睿王交談;心寶則跟著向群還有其它宮里來的公公、嬤嬤,一同到偏廳休息。
心寶在四周看著,看著睿王府的壯闊華麗,不禁覺得眩目,這里的奢華幾乎不下于宮殿。
就在此時,心寶不知道絆到了什麼東西,跌倒在地,身邊頓時傳來哈哈大笑聲,一群孩子跑了出來,帶頭的那個人笑得猖狂──他就是睿王的長子。
「笨蛋,走路不看路,當然會跌個狗吃屎。」
心寶想站起來,卻覺得膝蓋疼痛,無法直立──她是被絆倒的,睿王的大世子拉了線,設了陷阱,故意把她絆倒,以便取樂。
一旁有個大約九歲、十歲的男孩,臉色有點擔心,「大哥,不要這樣好不好?把人弄受傷了怎麼辦?」這是睿王的三世子。
「你少唆,還輪得到你教訓我!」這個庶出的三弟,他早就看不爽了。
或許是被教訓,心里很不開心,大世子上前踢踹了心寶幾下,讓心寶更痛,只是她忍著不哭,怕哭聲驚動正殿里的人。
但有人看不過去,沖上前就將大世子推倒在地──那就是向群,他看見心寶被欺負這一幕,氣不打一處上來,更忍不住滿腔怒火,上前就給對方好看。
「你……你誰啊?你好大膽,竟敢動我,我是世子,將來就是睿王……」
「我管你是誰,欺負弱小就該死!」
「要命……造反啊!」一名女聲驚呼著,她正是睿王妃,看著自己兒子被一個穿著兵服的少年壓著打,震驚到不能言語。
一旁睿王府的侍衛將人拉開,將向群壓在地上。
方才在正廳,太皇太後說要與睿王密談,連她這個睿王正妃都趕了出來,一點地位也沒有,讓她難以吞忍,再看到自己兒子被欺負這一幕,更是憤怒難平。「給我好好教訓他,竟敢以下犯上。」
來人拿出鞭子,對著向群就是抽打;向群被壓在地上,手腳都在踩住,動彈不得,只得任由一鞭又一鞭打在背上。
心寶看著,眼眶又濕又紅,不知哪來的勇氣,沖上前把壓住向群的侍衛推開;侍衛果被撞開,但是她也吃了好幾鞭。
向群心又驚又痛,不敢相信這脆弱的娃兒竟然上前救他,一把將她抱在懷里,為她擋住鞭子攻擊。
「兩個一起打,都打死好了!」
兩人咬牙忍受,但是鞭子掃風的銳利聲響還是驚動了正廳的兩位太後,還有睿王。
三人原本闢室密談,談的正是睿王攝政之事,太皇太後原先還想,今天非得給睿王一個下馬威,好讓他知道,就算他是攝政王,但上頭終究還有皇帝。
三人一起走出正廳,旁人一看到,立刻上前攙扶,一起步下台階,走進花園里,就看見這驚心動魄的一幕。
皇太後看到都傻了,「天啊!這是在做什麼?」
太皇太後看見了心寶被向群緊緊保護著,以免被鞭子揮到,她頓時大怒,「給我住手!再敢揮鞭,我要你的命!」
眾人跪地,幾個揮鞭的侍衛高聲求饒。
睿王妃也跪地,但是她很不滿,「娘娘,世子被這名叛逆少兵攻擊,我才下令侍衛動手教訓。」
睿王笑著,「只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兵,兩位娘娘不要驚慌,交給下人去處置就可以了。」
「處置!怎麼處置?」太皇太後說得很嚴重,「這個心寶是我的人,宮里上下誰不知道?她的名字還是我給的,要打她,那就是打我;要處置她,那就是處置我!」
睿王一驚,知道太皇太後是故意找事由,一時間不知如何言語。
太皇太後看著睿王妃,「是你下令打的?」
睿王妃一驚,「臣妾只下令打這少兵……是這娃兒自己要跑進來的。」
太皇太後看著,「向群,為什麼要打世子?」
向群忍傷,振起身,雙膝完全跪地,「回娘娘的話,世子故意絆倒心寶姑娘,讓心寶姑娘受傷,奴才看不過去,才會與世子沖突,奴才以下犯上,自知理虧,請娘娘懲處,但此事與心寶姑娘完全無關。」
太皇太後更加大怒,臉色一片蒼白;皇太後趕緊上前攙扶住她,「母後,小心身體,別太激動了。」
太皇太後蒼白的臉看著睿王,聰明如睿王當下了然,頓時跪倒在地,「奴才教子、持家不嚴,請娘娘恕罪。」
「攝政王,哀家帶人來你睿王府,不是要給你的人欺凌的!」
睿王更驚,太皇太後話都說到這當頭了,甚至直喊他攝政王,他非得認了這個錯不可──畢竟他雖是攝政王,但朝中還是信服太皇太後,還是拿皇家當正統。「奴才該死,請娘娘降罪。」
睿王妃還是不服,跪地高喊,「可是世子被這小兵打啊!我只是不小心傷到了個奴才……」
「奴才?」太皇太後痛聲說著,「你家睿王在我面前也自稱奴才呢!怎麼?我可以想打就打嗎?」
睿王高聲怒吼,「閉嘴!還不向太皇太後謝罪!」他痛斥著王妃,痛斥她竟不懂眼前的局勢,膽敢頂撞,簡直是火上加油。
世子有錯在先,況且太皇太後儼然已把心寶姑娘當成自己的延伸,傷到心寶姑娘就是傷到太皇太後,現在不但如此,恐怕連這個少兵,他們也動不得了。
說穿了,這還是太皇太後的下馬威──對他這個攝政王的下馬威!若非現在情勢比人強,他何須如此卑躬屈膝?
睿王確實有心,總有一天要扭轉乾坤,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但現在不行──先帝剛崩逝,如果傳出這孤兒寡母在睿王府受辱,天下人會怎麼看他這個攝政王?
背信忘義,欺凌孤兒寡母,這罵名不只可能讓他從此難以立身,甚至更不要妄想什麼大業鴻圖。
忍……「奴才該死,世子傷人在先,王妃頂撞娘娘,罪該萬死,奴才自請處分,將內人與世子送內務府議處,望太皇太後息怒。」
「請太皇太後息怒。」眾人呼喊。
太皇太後還是很激動,或許看見心寶被欺負是個原因,更或許是因為想起了這往後的日子,想起眼前這個人將把持朝政。
現在這個時機下馬威也不知對,還是不對?只是剛好看見了心寶被欺侮,有了這個借口……說來慚愧,她也只是在利用心寶而已。
可是心寶好像都知道,她含著淚來到太皇太後跟前,跪地磕頭,「娘娘,心寶不對,請娘娘不要生氣,不要傷了身體。」
心寶就是這樣善良,自己被欺侮了,甚至還為別人求饒,請娘娘饒了向群、饒了世子、饒了王妃……
突然太皇太後不知道自己這樣將心寶帶回宮里是對,還是不對?她只是想要有個人陪伴,有個有良心的人可以跟她說話,就把她帶了回來,這樣對還是不對?
心寶跪在地上,回過頭,看了全身傷痕累累的向群一眼,得到了他給的安撫眼神,彷佛是在告訴她,我沒事。
那一瞬間,她稚女敕的心異常跳動,她不解,不解自己為何會如此反應。
如果問她進宮對不對,她也沒有答案──她服從命運,接受命運安排,該往哪走就往哪走。
懊生、該死;該愛、該恨,一切都有定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