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遭受重大的打擊之後,沒有不變的。
有些人的形貌會改變,丑或美。
有些人的形貌雖然不變,然而內在儼然不同,再也——不、一、樣、了。
小牛皮靴的鞋跟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敲擊出清脆的響聲,由遠而近,緩而疾。當它消失的瞬間,取代的是「砰」地重響,應聲開啟一道厚重的雕花木扉。
「啊……陰嗯……」
原本被禁閉在門內的申吟高喘,全泄了底。
放蕩交纏的肢體,並沒有因為門被打開而有所停頓。
靠坐在鋪滿枕頭海的華麗大床上的男人,一頭璀璨的金色卷發蓬亂未整。他的臉龐俊美,下顎卻布滿未經修整的胡髭。他的全身彌漫著浪蕩以及自我放逐般的墮落氣息,特別是那雙混沌的綠眸,仿佛飄蕩在哪個虛空中,鎖不住點。
男人果裎的寬闊胸膛橫豎著幾道紅指痕,下半身覆蓋著一條薄薄的絲質床單,掩飾住底下的活春光,可激烈起伏的動作卻讓它的效果大打折扣。
這時跨坐在男人胯間的棕發人兒,以五指扣住了男人肩脖交界的硬肉,一邊大力地晃動自己的細腰,一邊仰頭高喊著。「不……不行了……啊嗯……不要啊……」
站在門邊的牛皮靴跟主人,極不耐煩地以手上的信箋拍打門板︰「既然不行了,就快點從那該死的家伙腿上滾下來!夾得死緊,還喊什麼不要?我告訴你,小于,那根玩意兒多得是替代晶,去找根黃瓜就能解決你的困擾。我可就沒那麼幸運了,我的困擾是有關那家伙脖子上掛的那顆腦袋,問題比你大多了!」
再遲鈍也不可能沒發現到,門外有了「不速之客」的光顧。
棕發的年輕人停下起落搖動的身軀,一雙眼瞪得如銅鈴般大,問︰「那……那個人是誰啊?」
此刻床上的男人以蘇醒的慵懶眼神,瞟瞟門邊,接著往年輕人的頰上一親,說︰「早上的運動時間結束了,甜心。咱們下次再續。」
「噯?為什麼?多一個人我也無妨啊!」
這回輪到門口方向那有魄力的紫瞳之主開口了。他先在發年輕人身上覽遍一圈,繼而以清朗的聲音說︰「你很親切嘛,‘甜心’。遺憾的是,我和床上那頭野獸的格調不一樣,挑食得很。一是長相不夠俊俏,或不夠粗獷的;二是身材不夠可口,或那玩意兒太短小的;三是個性太婆婆媽媽,或是太花痴的,都會讓我食不下咽。」
「你這人太沒禮貌了吧!」年輕人惱怒地瞪著闖入者。
把雙手交叉盤在胸前,好整以暇地,一身貴族裝扮、銀發、紫瞳的青年翩然笑道︰「這世上值得我以大禮相待的,恐怕得先擁有顯赫如國王陛下的頭餃,你是嗎?」
「我——」
揮揮手,根本不等年輕人搬出能抗衡的武器,貴族青年說︰「勸你別再自討沒趣了,‘甜心’不會是我的敵手。渥夫,你打哪兒找來這樣的蠢小子?鳥不生蛋的鄉下嗎?居然連‘見好就收’、‘好聚好散’、‘叫你走就別羅嗦’這些語都不懂。」
被詰問的男人撂高眉頭,不置可否地一聳肩。
已被人羞辱到這種程度,男人卻不幫自己說句話,年輕人也曉得這意味著什麼——一—該是他「離開」的時候了!
年轉入忿忿地由床上躍下,撿起地上的衣物,往門口移去,臨走前回過頭瞪擰床上的男人說︰「我們沒有下次了,爵爺!你找別人去做你的‘甜心’吧!混帳!」
讓開一條路給他,銀發男子拍拍手說︰「恭喜,我保證這是你此生最聰明的抉擇。」
「哼!」氣呼呼的年輕人頭電不回地走了。
場子清理完中,那接下來……
把寢室門——關,踏進屋內的銀發男子,將手中捏成一團的箋紙對著那張大床拋過去。「告訴我,是我眼花了還是你瘋了?這是什麼玩意兒?」
劃出個完美半弧,「咚」地落在床單上的紙團,沒受到半點理睬。
搔了搔那頭金燦燦的發,被揮之不去的頹廢所束縛的男人,取餅床
畔銀盤里擺放的細煙絲,以熟練的手法俐落地卷進紙中,正要點燃它之
際,卻唰地被銀發男子搶走。
揪著煙,一把捏扁,銀發男子咬牙道︰「渥夫•拉沃爾•布里司基!你
不要用那張媲美死人的臭臉敷衍我!今天不問出個水落石出,我絕不會
放過你的!」
綠眸一掀,與銀發男子的紫瞳在空中迸出火花。
「你變了,渥夫。」
先在對峙中釋放出嘆息的銀發男子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知道這一年多來,你並不好受。被……他刺殺,從死神手中撿回一條命,躺了好幾個月,變成上流社會活生生的笑柄……但這麼做又能化解什麼?我不明白你娶奧古史坦家的女廢物,能為你換來什麼?我想這是你的復仇吧?你非要用這種手段報復伊凡不可嗎?」
「不要再次提及那個名字,我並不想听!」僵硬著臉龐的男人,眯起威脅的綠眼,放射出駭人的殺氣。
這點倒是絲毫都沒變。
只要——提起「伊凡」,就像點燃火藥上的引信,總能帶出男人 哩啪啦的連串反應,簡直就像狗見著了骨頭,沒有不流口水的,兩者可說是一模一樣!
謝維克嘲諷地揚起唇。「所以你是非這麼做不可了?連我大老遠地由家鄉趕了幾天幾夜的路,丟下——堆我該處理的公事跑來勸你也沒用?」
「你不是來喝喜酒的嗎?」男人點起另一根煙,,
「哈!我當然會喝,我會喝下你這杯該死的喜酒,然且看著你一步步地毀滅自己!老天爺,你是怎麼搞的?這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渥夫,那個把全衛羅斯都踩在腳下的天之驕子!傲慢且不可一世的渥夫跑哪兒去了?麻煩你把他叫回來!和——個頹廢、自甘墮落到極點、脾氣古怪的怪物相較,我寧可會一會以前的渥夫,謝謝!」
說完長串的冷嘲熱諷且,謝維克•查爾斯敦子爵解下手上的長手套,暗自地嘆了口氣。
事情怎麼會摘成這副德行?
來到暖爐邊,烘著手,企圖冷靜自己。謝維克沿途都在消化那張喜帖所帶來的震撼,偏偏到現在還是消化不完。
都怪自己,若不是最關鍵的那幾個月,他正好熱中游歷新大陸的風光,也不會錯失化解這場糾紛的重要時機。
等他回國後,听到一切發生的事,已來不及挽回了。該被流放的,早,被流放到西伯納;至于受了傷的獅子在療傷的過程中,竟變成一頭自我封閉、頑固且全然不听他人勸告的……
謝維克最不想做的就是對他人說教的工作,最厭惡的就是管家婆。對他來說,別人的死活根本就是別人的事,憑什麼要去管一個人想找死或求生呢?那是每個人在出生下來的那一刻起,就該由自己決定的。
但,他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整樁事打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實際上,是老天爺根本不該讓伊凡•愛•奧古史坦和渥夫•拉沃爾•布里同基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更不該令這兩個人邂逅,造成往後的種種「災難」!
不幸和這兩人同念一所教會中學,共度過一段不算短的歲月,甚至還把這兩人都當成好友的自己,曾再三發誓他絕不再管這兩人的死活,看他們要同歸于盡還是同床異夢,全隨他們高興。
難道不是嗎?他何必管呢?當初全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兩相情願的,他可不想做剃頭擔子一頭熱的笨蛋,白浪費口水勸說。
……好吧,我是笨蛋!
謝維克瞪著燒紅的木炭,承認自己深感愧疚。畢竟,起初他還抱著看熱鬧的心態,認為觀看正直、品行端正、性格一板一眼的伊凡與恰成反比的渥夫這兩人針鋒相對,進而互相牽制、爾虞我詐的過程非常有趣。
只能說自己那時候還太不成熟了,還是個孩子,不了解「游戲」也是會玩死人的!
然而,不是凡事都拿「年紀太小」當借口便能贖罪,便能免除內心的歉意,便能化罪惡感于零。視場合與情況,也是會產生足以使人內疚一輩子的「遺憾」。
是在哪里做錯了呢?
是當伊凡進入蘇茲中學的頭一個月,就大膽地揍了渥夫,從此讓涯夫視伊凡為一樁新鮮的挑戰開始的嗎?
或是表面上玩著朋友游戲,但日漸加深的獨佔欲出現在渥夫的眼中時,自己卻沒有及時給伊凡警告呢?
是他的失敗嗎?
最關鍵的地方,還是沒能阻止那場交易吧?
當伊凡的養父過世,而奧古史坦家陷入危機,伊凡不得不休學之際
謝維克並不贊同渥夫的做法。
運用權力或金錢買賣一個人的自由,或許在農奴制度存在的衛羅斯,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可是在謝維克出身的國度,這種事是被律法嚴明禁止的。他不能認同渥夫以提供奧古史坦家保護為名,佔有伊凡的舉動,也同樣不贊成伊凡為了家族,輕易出賣自己的行為。
為此,他和渥夫大吵一架,畢業且即離開衛羅斯,沒再回來。
可是他們兩人的小道消息,透過一些衛國的老朋友,仍會斷斷續續地傳回他耳中。因此,他知曉伊凡進入了女王直屬的部隊——「鷹眼」麾下,並步步高升;渥夫繼承了大公的名號,成為年輕、位高權重的新地下霸主。而外界則繪聲繪影地謠傳著伊凡與渥夫的關系,將它視為茶余飯且的丑聞八卦,抨擊與敵視亦未曾間斷過。
所以,當震撼整個上流社交圈的暗殺事件發生之際,大部分推測殺人動機的輿論,都是說喜新厭舊的渥夫大公,想要甩掉乏味的情人——伊凡•愛,而遭到對方的反撲與暗殺。
謝維克打死也不相信這會是事實。
如果說是伊凡想離開渥夫,而被渥夫給殺了,對謝維克而言,會更合情合理。因為他太清楚渥夫與伊凡的個性了。他們晨昏共度的那些歲月,謝維克可不是睜著眼楮在夢游的,他非常清楚伊凡的耐性與韌度有多強,若非把伊凡逼到一個「絕境」,他是不會做出「暗殺」這類魯莽無謀的舉動。
照理說,渥夫實在沒有資格「報復」伊凡的。
渥夫給予伊凡的,不僅是一個人所能給予另一個人的最大侮辱。那是徹底踐踏一個人的自尊,漠視對方的人格,將對方視為交易的物品的行為。若非親身體驗,恐怕難以想像其中痛苦。
自作自受。
謝維克對渥夫遭受暗殺一事,直覺認定這一定是渥夫又做了什麼超出伊凡能容忍的範圍的事,才會導致這樣的下場。
誰听過罪魁禍首主張有報復的權利呢?真正有罪的,是打從一開始就咄咄逼人的渥夫吧!
謝維克轉過身瞪著已經抽完半根煙的男人說︰「我以為你沒讓洛琳女王殺了伊凡,便表示你有意要放過他,原諒他的暗殺,渥夫。可是我錯了,你那麼做,只是想繼續折磨他、報復他而已吧?渥夫,你要怎樣才肯放過可憐的伊凡?再這樣下去,是一條死胡同,沒完沒了的。」
充耳不聞的男人,叼著煙說︰「你要留下來參加一個禮拜且舉行的婚宴吧?我會替你在府內安排一間房,你可以好好地休︰9,。」
「渥夫!」焦急地看著男人起身套上衣袍,表明他無意再談,謝維克不由得提高音量,跨出兩步。
「你的結論沒錯,謝維克。」
見狀,男人不再回避這話題,對著好友一攤雙手說︰「對一個死人,要如何報復?我不讓母親賜他一死,純粹是死亡意味著一了百了,而這就是那該死的賤人的企圖!我會那麼便宜他嗎?不,我不會讓他死的。他越是想死,我就越是不會讓他死!」
謝維克瞪著好友陰霾的臉龐,尋找著蛛絲馬跡。
「渥夫,你……其實還在愛著他吧?所以你才會在乎他的死活。由愛生恨的道理我並非不懂,可是你越是恨他,你就越是無法不去愛他,這一點你想過沒有?報復到頭來,往往是自食惡果,誰報復了誰,是分不清的廠
男人仰起頭,放聲大笑。
「想不到,找會從你謝維克的口中,听到這樣八股的話語。我還以為你分得清楚什麼是愛、什麼是,而非那些滿口情愛的浪漫派呢!你是待在歐洲太久,被那兒風花雪月的毒素給薰陶了嗎?」
一頓,男人的指尖撫過裝飾在床畔的花瓶,圈住一朵怒放的薔薇,以平淡的口氣開始述說。「拜那家伙所賜,我在床上躺了好幾個月,有漫長的時間可以思考。找終于看透了以前我怎麼會那樣執著,說穿了,那不過是受某種幼稚的所驅使,因為那家伙特別會裝清高,所以我才會被他迷得團團轉,其實……」
唇角揚起輕蔑的笑,衛羅斯國的大公閣下折下那朵薔薇,捏爛。
渥夫•拉沃爾以著最惡毒的口吻說︰「那家伙在故鄉是個人盡可夫的童妓,一只燎破鞋,根本沒資格讓我踫!以他那種身分,竟敢不知羞恥地戲弄我多年,我當然要算一算這筆帳!」
謝維克大張著嘴。
這些事他還是第一次听到,他難以置信地搖頭說︰「你、你該不會是弄錯了?伊凡他怎麼可能……」
「哼!是他親口告訴我的,在他拿刀子捅我之前!」
渥夫燃燒著怒火的綠眸,鎖定好友說︰「這樣你還能說我沒資格報復他嗎?就憑他瞞了我這麼多年的事實,我就有千刀萬剮他的權力!凡是想替他說情的人,都不是我的朋友!謝維克,你自己挑選吧!是我或是那個低賤的家伙?誰才是你的朋友?」
謝維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不是無話可說,而是無法將自己的思緒匯整成言詞。
碧然他吃驚于伊凡有那樣的一段過去——想想伊凡那超齡的成熟態度,他早該料到伊凡經歷過些什麼與眾不同的磨難——可是他更訝異的是,伊凡能夠擺月兌那樣的陰影—在他身上根本看不到卑微與污點,他是那樣的……一個人要花費多大的工夫,才能洗滌自己受創的心靈?那絕不是件輕易的事吧!
「渥夫!」把手套重新戴上,謝維克沉下聲,瞧也不瞧他地說︰「過去我可以同意你是個混帳,但是個挺不錯的混帳,混帳得很有個性。現在——你卻是個讓人無法恭維的混帳,最無可救藥的那種!謝謝你的慷慨,但我想,我可以屈就斯科城內的旅館,因為睡在這座府邸的屋檐底下,我一定會渾身發癢到受不了的。一個禮拜後,我再來拜見你自我毀滅的那一幕,再會。」
「是嗎?那就不送了。」
舉起一只小茶幾上的酒瓶,似乎也不怎麼在乎的,渥夫大公倒人沙發,蹺著腿,咕嚕咕嚕地在白天便喝著烈酒。
謝維克臨走前回眸一瞥,深深地嘆口氣。
要改變一個人真的不難,只消取走一個人的尊嚴或骨氣,你將會看到一個截然不同的人。
JJWXCJJWXCJJWXC
平穩的湖水靜得有如一面明鏡。
偏午的陽光灑落,粼粼水波映射的湖畔,一抹倒影驀然現出——一頭因為急促奔跑而渴水的豐盈母鹿,低下頭在湖邊嘖嘖舌忝喝著,並不時地抖動著雙耳,探查著四周有無危險的動靜。
守候在草叢內的獵人,伏在大樹根後,穩定的指頭扣著十字弓架的扳機,一雙黑瞳瞬也不瞬地盯著,算準母鹿失去戒心的時機——按下!
利箭「咻」地劃破風,聲響驚動了母鹿,母鹿慌張地想竄逃,可惜為時已晚。致命的箭不偏不倚地命中母鹿的頸項,它頹然倒下。
獵人從樹後緩慢地起身,往母鹿的方向走過去,看著倒地的母鹿睜著一雙淌淚不甘的棕眸,抖動著肢體,咽下最後一口氣。
將手放在母鹿的眼瞼上,替它合上。
「願天主保佑你的魂,助你解月兌。」獵人以優雅的男中音,輕輕地祝禱後,拔起了母鹿頸上的箭。
這時一陣雜沓的步伐聲越過林子而來,幾名同樣帶著弓箭的男子叫嚷著說︰「啊,又被你給搶走了!我們追那頭母鹿追了半天,竟被你這程咬金給佔去便宜,老天爺也太不長眼了!」
「嘖,運氣真背!」其中長得和頭黑熊沒兩樣的莽漢,吐出口中的草根說。
「熊哥今天的收獲又輸給人家了,再這樣子下去,還好意思自稱是庫爾獵人的第一把交椅嗎?」從幾名成年男子背且探出頭來的瘦小雀斑臉青年,笑嘻嘻地糗道。
「噦唆!還不一定呢!」熊男砰地敲打著青年的背。「阿納,你等著瞧,我一定會在日落前,捕到一頭野豬的!」
「好痛喔!熊哥。」青年躲到始終沉默的黑瞳獵人身且,叫道︰「伊凡,你別輸給他!再打下幾只野鴨,好讓他輸得心服口服!」
「傻小子,這季節野鴨都飛去避寒了,哪兒宋的野鴨可打?」扛起笨重的狼牙棒,熊男指著不發一語的敵手說︰「還有你,不要洋洋得意,以為先捕獲這頭母鹿就能贏我。這個月我絕對會奪回頭號獵人的封號,不會再讓你囂張的!」
放完話,熊男揚揚下顎。「我們走!」
三、四名同伙伴著熊男離去後,只剩雀斑臉的青年與臉上有道斜疤的男子留著。雀斑臉的青年名叫納希•也夫斯,大家都叫他阿納。他出身一介下級貴族之子,因為犯了樁殺人案而被判流放。刀疤男的本名是什麼,誰也不知道,眾人慣稱為啞哥,由于沒人听過他開口說話,而公認為天生的啞巴。
納希一等熊男走得夠遠,這才扮個鬼臉說︰「憑你也想贏過神射手伊凡?想得美咧!」
此時沉默的黑瞳男子蹲子,取出繩索準備將獵物捆綁好,方便帶回鎮上去。啞哥立刻放下自己所背的弓箭,主動伸手幫助他。
「我也來幫忙。」
納希加入他們且,還不停地嘰喳說︰「這頭可憐的母鹿,也算是運氣好了。與其死在熊哥的手上,還不如讓伊凡你給殺了,還落得痛快。你只要一箭就能讓獵物斷氣,可是熊哥是徒手用那根狼牙棒,狠狠地打死獵物。每次看到那鮮血淋灕的模樣,我根本連享用大餐的興致都沒了。」
納希抬起眼瞟了一下黑瞳男子的側臉,喟嘆著︰這伊凡什麼都好,就是太拒人于千里之外了。好歹大家都已經是朝夕相處將近一年的伙伴了,可是至今仍未曾看他綻過笑顏,也沒見他和誰閑話家常過。
他的四周好像有座肉眼看不到的城牆,將外人牢牢地阻隔于外。
這樣的家伙在他們這隊雜牌軍中並非少見,可是伊凡的特別,就在于他的那道牆不是陰沉、古怪、排斥或惡聲惡氣地將人推開,而是……言語無法形容,當你踫壁時,才曉得那兒有道牆在。
比方像現在。
他不會婉拒自己與啞哥的幫助,可是他也絕不會主動要求他們兩人協助。那種凡事不求人、不倚人的態度,納希覺得有它高風亮節的一面,但也有像熊哥那樣,認為他只是故作清高、惺惺作態而看不慣的人們。
熊哥其實也不是什麼壞人,性子急、暴躁是他的缺點,但在雜牌軍中,他還算得上是個不會在暗地里使壞的家伙。
一年多以前,自己大概作夢也不會想到,現在的他竟會和這些三教九流、來自各個階層,從逃兵、逃犯到逃奴都有的一伙人混在一起,還加入這支雜牌軍隊吧?
意外地錯殺了友人、被逮捕、被判刑後,父親散盡所有家財,好不容易才將自己的死刑換為流放。原以為自己的前途全毀,日子不會再更糟糕了,孰不知地獄般的流放之旅才剛展開。
沿途受盡押解差官們的荼毒與苦刑,不得溫飽,雙腳也因拼命趕路而生出水泡潰爛。天冷凍寒得讓納希好幾次都希望自己能死在半路上,可是一想到死在這冰天雪地里,連個替自己送葬的人都沒有,他又不甘心合目……
大概就是在那段絕望侵蝕的時候開始,自己養成了窺伺伊凡舉動的習慣。
伊凡和他是同一批被流放的罪犯,起初納希只覺得他是個奇怪的東方人而已,並未多加注意。可是隨著路程益發艱辛,自己注視他的時間也隨之增長。
每當他覺得自己不行了——
舉頭,那抹耀眼的身影總是在隊伍的最後端,挺得筆直地前進。
每當他想放棄活下去的道路——
回眸,有一個不被風雪打倒的男人,還站在那兒與命運拔河。
不只一次,他被伊凡的身影所鼓舞,重燃一絲奮斗的力量;也不只一次,他借著幻想伊凡是自己的伙伴,他正在激勵自己重新站起,而得到些許的安慰,不至于在暗夜中孤獨地啜泣。
雖然這些他都不曾告訴伊凡,或許往後也不會告訴他,可是看在那段日子所建立的情誼上,納希想幫助伊凡融人這群新伙伴當中,而不要老是獨來獨往的。
他不知道這樣算不算雞婆、多管閑事,說不定伊凡就喜歡一個人自由自在,不需要什麼人來關懷……
盡避如此,就算這樣,哪怕自己是一廂情願,納希仍想嘗試。
這麼做的理由,不為別的,只為他想要做伊凡的朋友,而後也想要伊凡當他是朋友。
他們幾人將母鹿架上馬背後,納希拍打著馬兒的說︰「我先把這頭鹿運回鎮上,啞哥和伊凡,你們繼續去打獵沒關系。」
微蹙起兩道清秀的眉,黑瞳困惑地一閃。「你呢?」
「唉呀,伊凡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手腳笨拙,哪里能捕捉得到什麼獵物?這次的月狩獵我已經注定要敬陪末座了,干脆就幫你跑跑腿吧廣開朗地笑著,納希一眨眼道。
「……」顯然有些不贊同他自暴自棄的言論,黑眉緊皺。
「啊,你放心,我不會將你的獵物佔為已有的,我一定會老實地通報,說這頭母鹿是伊凡捕獲的。」
清俊的臉龐反倒如釋重負地一松。「你就說是你捉的吧。」
納希張大嘴。
「我會再隨便獵只野兔算數。」
「這怎麼可以呢?好不容易才捉到這麼一頭肥美的母鹿,這麼好的運氣才不會再有了。咱們隊上全憑獵物的數量來分贓的,你要是把現任頭牌的地位讓出去,往後那些人一定會想辦法把你擠到邊邊去!」
向來部被列為最小、最後、嘍噦中的嘍噦的納希,可不想看到伊凡被其他早就眼紅的家伙排擠、欺負的模樣。反正自己早習慣看人臉色的日子,也不認為跑腿是件苦差事,萬一有麻煩上身還可找啞哥靠一靠。
可倘使輪到伊凡遇見那類麻煩……說穿了,就是有些人因為找不到發泄的管道,故意拿底下的家伙當成女人的替代品……而寡不敵眾的情況一旦成真,依據伊凡的性子,一定不會找人求救,肯定會被整慘!
況且,納希暗中听過好幾次隊上一些人覬覦伊凡的話語,那些不堪入耳的話他沒膽量轉述給伊凡听,怕會觸怒伊凡。
唉,他不是不能理解那些人想女人想瘋了。
在這荒天蠻地,唯一找得到女人香窩的大城,離他們所群聚的鎮上少說也有幾十里。反觀鎮上的女人,要不就是年老色衰的婆婆,要不就是粗壯得像莽漢的中年婦人,數量還屈指可數……
這可說是隊上的陋規,就連雜牌軍的頭頭兒——業爾•溫馬克身邊也蓄有兩、三名負責幫他暖床的稚兒少年。俗話說上梁不正,下梁也不可能直,底下的人有樣學樣,每進一批新逃犯加入這佣兵團,許多老鳥就物色起伴了。
容姿好的、年紀輕一點的、長相秀氣的,或手無縛雞之方型的——無一不淪落到此等命運。
納希自己受過兩、三次洗禮,痛到三兩天爬不起來,幸虧日子一久長,他便學會自我保護的方法。最快的法子,就是找個保護的人喬裝,要不可就難逃騷擾了。啞哥便是個好人,他不會強迫自己做不喜歡的事,雖然偶爾他們也會互相解決需要,可是起碼不會折騰掉半條命。
一少部分不懂曲折的家伙,因此被整到死的,也時有所聞。
業爾•溫馬克雖然嚴禁伙伴間鬧內訌,可是也沒辦法一個個去督管晚上「人神不知」的私下間惡行。
目前為止,伊凡之所以能躲過這樣的命運,並不是因為他孑L武有力或長相丑陋;恰恰相反,他生得正是那群饑渴的禽獸所垂涎的典型。
納希自覺是生得「普通」的,但和伊凡一比,則像是烏鴉與天鵝、飛蛾與蝴蝶、地上的泥與天上的雲。倘若他們能進城去,並找得到女人,相信十人中也找不到一個能和伊凡相提並論的。
認識伊凡之前,納希從不覺得「美貌」——詞也可以應用在同為男人的人身上。
無懈可擊的細致五官、瓷白光滑的臉龐,英氣凜凜的眉宇底下是一雙翦翦黑瞳。如果不是那集聚男子氣概的挺鼻,與方正的下顎強調出男性線條,納希還真以為自己見到了神秘的東方美「女」呢!
就連他都會怦然心動的美貌,那些禽獸就更別說了。
制約住那群野獸的理由,全靠伊凡在「決定性」的那一夜,所展露出的高超神射技巧,以及俐落矯健的身手,並當下被業爾看中,拉拔為佣兵團中的左右手,使得他們不敢造次。
加上每月一次的狩獵,從伊凡來到鎮上後,都是由他拔得頭籌,這也意味著他在雜牌軍的地位屹立不搖,多少達成震懾住那些蠢動家伙的效果。如果讓他們逮到機會……
那肯定會像洪水潰堤般,後果可想而知!
「不、不必了,伊凡!」搖著頭,納希節節後退,說︰「我的不能佔這種便宜,這頭母鹿還是算你——」
「不要動!」忽然,伊凡神色大變地喝道。
「咦?」
看著面前的啞哥與伊凡鐵青著臉的模樣,納希好奇地往他們視線所
注目的方向看去——唰地,他仿佛听到自己的血液退潮的聲音!
虎……老虎……有一頭老虎在林子里瞪著他們!
伊凡與啞哥無法拿出武器,現在他們三人只要有人任一妄動,都會讓老虎撲上前來。
納希膝蓋抖個不停,他痛恨自己的不中用,可是他怎樣都會看到那
頭留著口水的老虎,一口白牙閃個不停,黃眼賊兮兮地盯著他,像是隨時
都可以咬上他的脖子似的。
吼地,老虎發出怒吼的同時,納希撲通地雙腿軟下,眼前一片黃黑交
錯的亂影,就在他以為自己難逃一死之際,老虎發出了哀嚎!
喀咚與噗唰聲同響,大量噴濺出來的血布滿全身。
納希傻呼呼地張著嘴,看著正把斧頭甩在肩膀上,咧著嘴笑著的男
人說︰「真是危險啊,小子!下次在老虎面前別一副軟腳蝦的樣子,分明
是邀請它來咬你嘛!」
「業爾老大!」感激的淚水嘩地涌出。
叉著腿大剌剌地站在老虎尸首前的偉岸男子,露出豪邁無敵的笑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