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闷的课堂上,黎诗雨呆看着讲义上密密麻麻的笔记。
什么年代的作家、什么样的创作手法与文学理论,都已不再重要,她的思绪随着笔尖拉长的线条,降落到再也无法和台上教授有所共鸣的位置。
呼吸紊乱,原本规律跳动的心脏,也因为不明原因而开始膨胀,继而挤压到肋骨,发出猛烈的撞击声。她担心若再没有应变措施,这颗失控的心脏会直接冲破皮肉,跳到桌面上,然后,她集中全身血液反复在体内循环的念头,就会被整间教室的人嗤之以鼻。
恣意在纸上游走的笔尖,为她找到了问题的根源。
不知不觉之间,原本整齐的课堂笔记,布满了大大小小、字迹凌乱的英文单字,而且都是一样的——
Wind。
WIND。
W、I、N、D……
风。
她想念那个拿起相机时专注万分,面对她时拙于言词,笑起来又非常纯真的男人了。
他的笑容,总让她压不下心里的酸楚,一路冲上发热的眼眶。他的纯真让她感到害怕,那是一种让人自惭形秽且难以忽略的特质,虽然她比他年轻许多,她却不认为自己能保有那样的笑容。
正因为缺乏,才如此渴望。
这种状态可以用句很琼瑶的话来描述:爱是折磨人的小东西。
真的是那么一回事。当这个小东西盘据在心头时,人是没有理智可言的,拥抱也好,未来也好,甚至是灵魂,你都会甘心对它奉上一切;可是当它消失,不留一点痕迹的时候,有些人狠下心来,还真不像个人。
究竟,他是在何时揭开两人情感的序幕?是第一次他拿着相机,专注望着她的当下?还是第二次巧合重逢,为她展露笑颜的那一刻?海边告别时,他的迟疑成了微酸的凌迟,打乱了她胸腔内原本规律的跳动?
幸好,她已经懂得该怎么和这个小东西相处了。
生活毕竟不是不切实际的传奇,只要有爱就可以不食人间烟火。
她拿起橡皮擦,将凌乱的字迹一一拭去。教授的目光刚好投射在她身上,“诗雨,你对这篇文章有什么想法?”
她抬起头,思绪很快切人她应该回归的地方,立即条理分明、不疾不徐地提出她的观点,完全不像分神过的样子。
如果人生是主餐,那么爱情顶多是附送的玩具,可以带来一瞬的惊喜,却仍只是微小的一部分。如果她大部分的时间都拿来思念林靖风,那她就什么事都不用做了,期末报告交不出来、学生的作文改不完、也没法整理思绪写作……
她的注意力回到课堂上,直到钟声响起。林靖风这三个字都没有再干嫌她丝毫。
下课后,她捧着书本,走出教室,身后随即传来热切且着急的呼唤。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大男孩挡住她的去路。
“阿黎!”
“喔,小廷。”黎诗雨笑脸回应,却没有停留的打算。“我今天有签书会,得赶到书店去,不能陪你了。”
“我找了你好几天,讯息、电话你都没回。”小廷焦急握住她的手。“你搞什么失踪啊!”
“我没有失踪,我还是做我要做的事、去我要去的地方。”被握住的手十分紧绷,她觉得不舒服,同时给了让他难以招架的答案:“只是遇见了我喜欢的人。”
小廷脸上带着不解与错愕,许久说不出话来。
他不懂,黎诗雨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彷佛和“我中午吃了一碗牛肉面”一般稀松平常,不带情绪流动。
“你和别人在一起了?”咬着牙,小廷提出疑问。
“没有。”她摇头,轻轻松开被握住的手,“我不在意能不能和他在一起,我在意的是我喜欢他,我很快乐,就这样。”
小廷瞪大了眼,完全不能接受被用这样的方式判死刑。“我做了什么让你失望吗?”
“你没有让我失望。”她坦白地说:“我们曾经有的一切是不会变的。”
“什么不变?”黎诗雨的过分平静,使小廷的面容益发扭曲。
她不应该这样的,上次见面,她还热络地和他讨论新书题材,甚至毫无保留地拥抱他,怎么可能转眼间就变了样?
黎诗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爱一旦消失,不管解释得再多,最后总归是一句“不爱了”。她从肩背包里取出薄荷糖,沁凉的甜味自口腔窜出时,她想起了林靖风,那个善用相机说故事的男人。
她好想为他写一个故事。
专属于他,只为了他。
“你说喜欢我也只是随便唬烂而已!”小廷发出崩溃的吼声。
“我从不唬烂。”她叹了一口气,“我说喜欢你的时候,是真的很喜欢你。”
“前两个礼拜你还那么说。”
“前两个礼拜我是这样想的。”
“我甚至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小廷,很抱歉,但情人之所以分开常常不是对方做错什么。”她耐着性子解释:“但感觉会变,谁都很难预料。”
“那我算什么?钟点情人?”
“不要这样好不好?故事都有结束的一天。”她说,“但我不是说过吗?我们共有的记忆是不会变的,这半年来的种种,是谁也改写不了的。”
“你不打算再给我任何机会了?”
“让故事有好的结束好不好?我不希望冗赘的尾声破坏了过程的美好。”
小廷摇摇头,还在绝望边缘挣扎:“今天若是我说要分手,你难道不会觉得痛苦?你——”
“我会笑着祝福你。”她打断了他,一脸了然于心的样子,“因为我知道爱情本来就是这样的,和潮起潮退的道理一样。”
黎诗雨纯真而坦白的眼神,在他眼里成了最冷酷的照妖镜,反映一场爱情的不堪一击,他无话可说,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离去之前,他留下一句:“黎诗雨,你真的很自私。”
自私?
是吧,这句话是正义的,并不冤枉,她全盘接受,但并不在乎。
她不想说谎,因为林靖风的出现,小廷在她心里已不再有存在的必要。即便她对林靖风一无所知,仅能以短暂的谈话或他留下的相片回想他,也阻止不了她。
甚或,她心里再清楚不过,总有一天对他的感觉也会像对小廷那样,缩小成一个无言的句点,但那又如何?
爱情重要的从来不是句点。
林靖风在街上游荡,他有一整夜的时间必须打发。
忽然之间,他记起黎诗雨的作家身分,于是随意走进一家占地广大的连锁书店。
站在摆满小说的书架前,他仍感到茫然。
他不知道黎诗雨的笔名,也不知道她写过什么故事。
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是那样遥远。
翻了几本书以后,他发现人潮不寻常的流动,出于好奇,也因为他有着大把时间等着挥霍,便跟着人群往前。
“这本书我有仔细看过,每个人物的阴暗面都让人不寒而栗,而且,他们都还只是十六、七岁的高中生……”人群围绕的中心,男主持人拿着麦克风,热切介绍着:“接下来就把时间交给作家宇施黎,请她谈谈这个故事是在什么样的机缘之下创作出来的。”
宇施黎?
台前悬挂的布条确实写着“人气作家宇施黎《沉默的杀机》签书会”几个大字。
同时,坐在主持人身边的女孩抬起头,林靖风清楚看见了她的面容。
“阿黎!”他发出一声惊呼。
蓦地,他懂了她的笔名。“宇施黎”不就是“黎诗雨”倒过来念吗?
这女孩,实在太有意思了。他猜想过数百个她可能使用的笔名,没想到答案竟是这般的——简单。
“我写作从来没有做过规划,原本以为这次会写出一个关于爱与勇气的校园爱恋……”
这个时候,观众发出笑声,很显然的,那本《沉默的杀机》光听书名就知道是截然不同的故事。
“别笑。”黎诗雨也憋着笑,“当时我是真的那么想的。只是到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女主角开始疯狂报复,成为学校里的女王,甚至要了班导的命,变成惊悚故事。”
“看了这个故事以后,大家会不会开始怀疑同学、老师,觉得彼此都各怀鬼胎、工于心计?”
“或许吧,但乐观的人看了,可能会庆幸身边没有那样的人,而更懂得珍惜?”黎诗雨淡淡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所以这一点都没有关系,不过我很喜欢大家到我的粉丝页,和我分享读后感想和意见。”
“上次你写的《以爱之名》,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在异性恋爱中挣扎,也对自己的性向拉扯许久,最后终于坦然面对彼此的爱,和这次是截然不同的作品。你的创作风格总是多变,是否能谈谈之后的写作计划呢?”
所以,她写过那样的题材?她懂在异性恋与同性恋之间拉锯的女人吗?又或者,她也有过类似的经验?
疑问交错往事,在他心里纠结了好一会。
“尝试不同的题材,不是为了表现有多能写,而是我真的没有写作计划。况且,很多时候,灵感是种善变的玩艺,写出来的常常是原本我想都没想到的东西,就像这一次。”她坦白。“我写每一个故事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只是想写一个我想写的故事。虽然我是中文系的,但很多文学理论上的东西我还是懂得不多,所以分析的工作就交给更专业的人去做吧,我只是个说故事的人。”
“我想是因为你的率性,在写作上才能不受束缚,发现更多可能。”主持人的心声,似乎也是林靖风的心声。“那么,再请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这应该是很多男读者都想问的。请问你对感情的想法是什么呢?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择偶条件?”
这个时候,林靖风感觉到黎诗雨的目光似乎往他的方向投射过来,是否看见他了?她随即发出一贯爽朗的笑声,“哈哈!我对感情并没有特别要求,因为我是个很怕麻烦的人,更不喜欢找自己麻烦。但我很信感觉,即便只是一个眼神,对就是对了。”
无论写作或感情观,她都抱持不置可否的态度,看似豁达爽朗,合则来不合则去,那么在她内心深处呢?也像她的外表一样无尘吗?
如果他有机会走进那柔软的方寸,会是什么模样?
签书会接近尾声时,他低头看了看时间,很识相地转身离开。
那个问题的答案,他是不需要的,因为他根本不会走进哪里。他能去的,只有像“FISH”那种……用身体交换一霎温暖的地方。
“阿风。”
踏出书店大门,他往前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呼唤。
他回头,发现她正笑盈盈地站在他身后,“阿黎?”
她将食指轻放在双唇上,“嘘,小声点。”
“签书会还没结束?”
“结束是结束了,但还有好多人围着要合照什么的,我溜了!”她对他伸出手,“带我走吧,趁他们还没有追出来之前。”
那一句“带我走吧”暗藏难明的磁力,吸引他握住那只他已经想象无数次的纤手,难以克制地。
他忘了,或逼自己忘了,对这个女孩,不能有太多想法。
很软,很女敕,但是,很痩。在他的手心里,能清楚感觉每一个关节的存在。
靶觉很好,就这样握着她的手,去哪里都可以,彼此紧紧相连。时间的流无法停止,是否能再多给他一分钟,一分钟就好?
他带她到“FISH”,要了一个隐密的沙发座。
她点了长岛冰茶,而他按惯例喝威士忌。
酒送上之前,他从随身包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到她面前,“这是我答应要给你的。”
“喔,是上次在海边拍的照片。”她像个大孩子,满心欣喜地接过照片,专注欣赏着,“你一直带在身上?”
“是啊,公司洗照片很快的。”她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但幻想的画面终究敌不过眼前上演的真实。“我想,要是见到你,就可以交给你了。”
“要是没有见到呢?”
他沉默。
想见与不想见,这个难解的问题,几乎要让他疯狂。
见他沉默,她又补充:“不过我们巧遇的次数已经到了我有点难以理解的程度。”
“是吗?”
“坦白说,我挺喜欢你的,也因此结束了上一段感情。”她的笑容依然很美,“每次与你不期而遇,都使我心跳加快。而且,老天好像有意为我制造机会?”
心跳加快?
心跳加快!
她为他心跳加快?!为他结束上一段感情?!
她意外的告白使他晕眩。这次的后劲更强,彷若在瞬间灌下两大瓶威士忌,致使他天旋地转,思绪也成为螺旋状的碎块,除了“黎诗雨”之外,他无法结构任何完整的概念。
千头万绪涌上喉头以后,变成一句简单的,“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喜欢我……”
“刚刚在签书会上不是说了,我对感情从来没有特别的想法,只凭感觉?”
她看着他,“我喜欢每一个有你的当下。”
他们的酒送上来了。
他灌了一大口,鼓起很大勇气,才能艰难地开口:“其实……阿黎,是否要见你、该不该见你,我想过很多次,却还是无解。”
她握着杯子,手指交迭在杯前,兴味盎然地看着他,“没想到,我竟然会是道难题。”
“不,那是我自己的问题。”他闪避她的目光。
“你对我也不是没有感觉吧?”她跟着低下头,刻意与他四目相对,“你的问题、你的眼神,还有你对我所做的一切,在在都说明了,你并没有想把我当成擦身而过的路人,你喜欢我,甚至想拥抱我,是吗?”
他的不堪与迟疑被她一一揭穿,羞耻感让他无地自容。不,阿黎,别把我当作你笔下人物那般剖析,我只怕你终会看透我不是个值得爱的人。
“可是,你一直在压抑什么?”她放下杯子,“能不能坦白的告诉我,就像我对你坦白一样?”
“阿黎,我……”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抬起头,“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就对你有不同的感觉……但是,我的感情已经乱七八糟,不想让你变成和我一样的……面目可憎。”
“你在担心这个?”
“我交过许多女朋友,但从来不专一,我不想用相同方式对待你,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或者,我已经没有能力去思考该怎么做——”
“等等!让我们把问题简化一下。”她打断了他,“我只想知道,你现在有特别想陪在谁身边吗?”
“你。”他不假思索地答。
“那么,为什么不靠近我?”她看穿他放浪不羁那一面不过是保护色,同时希望与他靠近,融化他所有的伪装,或者,也包括她自己的?
“可是……”可是他真的可以如此简单地拥有她吗?
“我喜欢你,不是随便说说的。”
“我也真的喜欢你。”
她对他伸出手,“如果你也喜欢我,这当下我愿意好好与你拥抱。”
“我真的可以吗?”
“迟疑,是最糟蹋心动的行为。”
黎诗雨将身体嵌进他怀里,随之而来的纷乱心跳给了他更好的答案。
那夜,在他的床上,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把她身上那件剪裁合身的黑色洋装月兑掉。向来他拥抱女人的身体,只是为了速速达到高潮,借此消耗多余体力,便能一觉到天明。但这一次,他就像黎诗雨的作家身分一样,对她的拥抱,是在说一个故事,伤痕累累的男人以缓慢的节奏探索着让他再次心动的女孩:黎诗雨的皮肤白皙,如同所有二十出头的女孩一般充满弹性,抱起来比他的抱枕还要柔软;一头及腰深褐长发漫着洗发精的花果香,并且,如他所猜测,她的腰十分纤细,完美的弧线没有一丝赘肉,后侧更有两道如漩涡般的腰窝,如果可以,他希望永远深陷在那里。
他们很努力地拥抱对方,无论滚倒在什么地方或以什么姿势,不荒度当下,是唯一的念头。
直到天微微亮起,他将头靠在她腰上,在细致的皮肉上轻咬一口。
“好痒!”她笑着扭动身体。
“喜欢吗?”
“很喜欢。”她的手覆上他的,和她的身体一样温热,“像我这样的人,能够和喜欢的人靠在一起,无论多久,我都已经觉得老天待我不薄了。”
“既然喜欢,不会希望能在一起久一点吗?”至少,他不希望她只是昙花一现。
“不会。”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个问题是不能思考的。”
“为什么?”
“想太多会有烦恼。”她说,“一旦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你就会担心自己变心,也害怕对方变心,然后,在一起时的快乐与纯粹,就会慢慢消失不见。”
“但是阿黎,我不会让你变成被遗弃的洋女圭女圭。”
“我相信啊。”不见她迟疑,“每个人在承诺的当下,都是真心的。”
“我并不是只说当下……”在她眼里,承诺是那么无足轻重的事情?
“最真实的,就只有当下了。”她下意识拨动飘长的发线,“我向来不认为承诺是双向的,付出和回应本来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我很高兴并且接受你的承诺,但我是很自由的人,也不是能为自己或任何人许下承诺或者负责任的人。很抱歉,我无法以相同的东西响应你。”
所以她不要他的电话,不谈改写不了的过去,也不承诺缥渺的未来,她给也的,就是眼前他们所拥有的一切。
报应吗?
以目前的姿势,她看不到他的脸,于是,他浮现片刻苦涩,甚至可以听见空洄的胸腔里传来刺耳的嘲笑声,且余音不绝。他以为的一丝希望,只不过也是个飘荡的灵魂,像他一样。
“如果我离开了,你不会想我吗?”这个问题,一向是女人问他,受想过有一天竟会由他提出。
“会。”她坦白,却也理智得过分,“可是,硬是把两个人绑在一起好吗?我相信物极必反的道理,太过亲密的依赖,会加速感情变质。”
“为什么你能那么豁达?”他不解。
“这不是豁达,只是一种选择,也是我认为最能保留爱的纯粹的方法。”她握住他的手更紧了一些,“每一个人都可以做任何选择,那是自由的。就像你,你周旋在那么多女人之中,一定也有原因。”
“我——”
“别那么紧张,我没有要你说什么,只是举例。”
他还是宁可对她再坦白一些,“只是为了忘记另一个女人。”
“以故事的架构来看,这个动机是很常见的。”
“你想听吗?”他起身,在她身边躺下,“不是浪漫的爱情故事。”
“你说,我就听。”她抬起头,笑着看他,“别忘了,我是小说作者,我对任何故事都很有兴趣的。”
“我记得签书会上,主持人说你有一本《以爱之名》,是女同性恋的故事?”
“是的。你对这个故事有兴趣?”
“你……”他顿了顿,才面有难色地问:“你曾经和女人在一起过吗?”
“所以我才说,不要用我的文字来认识我。我没有偏见,也有不少朋友是那个圈子的人,但我截至目前为止,并没有和女人在一起的想法。会写那个故事,只是偶然和高中同学聊起过去认识的女孩,我和对方不熟,但记得她曾经和学姐在一起过,爱得轰轰烈烈,全校几乎都知道;可是大学毕业以后,她嫁人了,还生了两个孩子。我对于性向的转变与心境很有兴趣,就决定写这个故事了。”说完,她吐吐舌头,一副刚闯过祸的样子,“平常我不会说这么多的,写作过程是很私人的事情。我应该要问你的是,你的『她』,是那个圈子的人?”
“原本她是这么告诉我的,我也见过和她在一起的女人。”他深吸了一口气,“但,是她先对我表白的。她女朋友出国工作时,我们相处得很愉快,她也打算搬来和我同住,她告诉我,等她女朋友回来,就会和对方说清楚,平和地结束,我们便可以拥有很美好的未来。”
“未来,是无法拥有的。”她淡淡回应。“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更难捉住什么……就像她不知道自己会转性,甚至和女朋友分手。”
他看着她,在她平静的语调下显得格外难堪,“要是当时我把这些话当预防针注射进心里,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她还是选了那个女人吧?”
“嗯,那一幕非常难堪。”他痛苦地闭上眼,“我带了一份惊喜,兴匆匆到她家里,却发现她和别人躺在地上,而且是个女人。我不懂,她口口声声说爱我,却把身体和我之外的人分享。”
“我知道……那很难承受。”她柔声,但毫不客气地分析:“但她的选择是理智的,毕竟她和那个女人有比较长久的相处默契。”
“她离开以后,我谈过很多段感情,但多半是为了打发时间。『信任』这种东西,一旦崩坏,就很难重回。”他一声冷哼,“很多女人说我无情,可是,我宁可去伤人,也不要是被伤的那个。”
“我猜测……”她翻了身,与他并肩坐着,“其实你的难过来自于自己,你认为付出一切,却什么也没有得到,所以你伤害其它女人,好向她证明,你不是只有被伤害的份,也是可以伤害别人,就像她对你做的一样。可是,你真的在意她吗?还是在意你的不甘心?”
“我的确是……不甘心,不像她可以潇洒地抛下我。”他露出毫无意义的笑容,“我到底是她的手下败将。”
“讨论输赢是很无聊的。人总想赢过别人,却因此活得很不快乐。”她说,“你应该思考什么是你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不重要的,为什么要留在生活中,找自己麻烦?”
“那么你呢?”
“我怎么了?”
“你要自由,不愿意为感情负责或承诺,不也是从一次次的恋情中学来的吗?”他笑出声,“因为我们都爱过别人,每一次的恋情,无论圆满或是破碎,总会让我们从那个人身上带走一些什么。然后,当你遇到下一个爱人的时候,你就会知道该如何去爱他,而那都是先前的经验告诉你的……爱始终不是两们人的事,每一段感情都会有上一段的影子。”
“是的,我们都爱过别人。”她点点头,并不反驳,“我不是毫无恋爱经验的处女,但是我对每一个喜欢过的人都是坦然的,我要的是对方带来的、也动,而不是为了抚平伤痕,或者逃避前一段感情所造成的阴影。”
“你不想未来,也是因为你害怕。”他伸手,从床头柜拿起一支烟,点燃。
面对烟雾缭绕,他说:“发生过的事,就像这些烟,一直笼罩着我们,虽然不影响生活,但它们就是存在,所以才不带希望地活着。”
每个人都认为,只有自己的爱情最伤、最受冲击,甚至上了瘾般,将早已谢幕的剧情在心中反复回带,还骄傲地自我麻醉:你看,我所经历的每一次心跳,都是成就今日的我的魔咒。于是,我的阴暗面与疯魔化的自囚都是光荣的烈爱印记,必须被怜悯,也不得被抹灭。
因为我爱过,深深地爱过。
殊不知,自以为的可歌可泣,其实只是通俗到不行的常理。
在黎诗雨的眼中,痛苦、离别、撕裂,都是爱情的必然程序,与快乐、相聚、甜蜜并无异,就像是光与暗的依存关系一般。
“抱我。”她的语气坚定。
他迟疑了一会,她又强调:“抱我。”
他放下烟,将她拥入怀中,温热的躯体再次准确勾起他的心跳。
“阿风。”她靠在他肩头,“你要等到我们变成烟雾之后,才来澳每你从来没有拥有过吗?”
“我不要。”他将她紧紧揽向自己,“我需要你,阿黎。”
“那么,请你记得,在这一刻,我们是很靠近的。”
当下。
就像日文的现在进行式,只要专注于眼前拥有彼此的当下,顺从想和对方在一起的当下,不需要思考太复杂的人生问题,就会是一段很好的感情?
拥抱还持续着,门铃声却倏然闯入他们之间。
“这么晚了,你还有客人?”她松开手。
“不重要了。”他没有打算放开她。
避他的,现在什么人出现都不重要。之后会怎么样,谁又会如何,他实在不知道,也无力再去猜。
在这无声的夜,他只想好好靠近他唯一在乎的——
阿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