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雄还是一样热到能把人融化。
夏喜言依照白致平的行前交代,打卡让他知道行踪后,才走出高铁左营站准备搭乘捷运。
十月的南部热风和阳光朝着她的脸直扑而来,嘲笑着她身上多余的薄外套。
她大学时在高雄待了四年,还是没习惯这里的高温,她还记得骆靖天曾经在十一月时穿过短袖。
停!夏喜言习惯性地阻止自己不要去想骆靖天。
可是……如果不想,她来这趟要做什么?
就是要想、要看,要提醒自己当年骆靖天对她有多无情无义,只有笨蛋才会一直把他放在心里……
所以她会强迫自己将拥有两人回忆的地方全走过一遍,她要知道他究竟还能怎样影响她,也许她比想像中的还不在意他也说不定。
夏喜言跳上捷运,看着里头坐了不到三分之一乘客的车厢。
这么多年过去,有些事还是没什么变化。骆靖天曾对她说过,高雄人还是习惯骑机车,一来因为油费便宜,二来则是因为骑机车可以钻到任何巷弄,不用顶着烈日转乘公车——这里搭乘大众运输工具的人不多,公车转乘路线自然不像台北那么发达。
夏喜言在“中央公园站”下了车,出口电扶梯两侧的太阳能流水装置及公园绿地,是寸土寸金的台北没办法给的宽阔。
她站到马路上,戴上墨镜挡住亮到让人眼冒金星的阳光后,她认清方向,朝着盐埕区走去。
那里有间“昨日”咖啡厅,是她和骆靖天第一次碰面的地方——
七年前,一个烈日当空的午后,她的脚踏车故障,可她不知道哪里有脚踏车店,刚好抬头看到“昨日”咖啡厅的招牌,就想着进去喝杯饮料,顺便问问哪里可以修理脚踏车。
她牵着脚踏车,还没走到“昨日”咖啡厅门口,一辆宝蓝色的MINI-Countryman比她先到了。
穿着白色衬衫和牛仔裤、气质出众到让人侧目的骆靖天从车上走了下来,看了她和脚踏车一眼。
她不自觉把发丝拢到耳后整理仪容,猜想自己看起来应该像是一尾被太阳晒得很惨的鱼干。
“脚踏车坏了?”骆靖天看着她的眼问道。
“对。请问你知道哪里有脚踏车店吗?”
“我帮你修看看,把车牵过来。”
他从车子后座拿出一组工具箱,弯身修理了起来,三两下就让脚踏车的链条回复原状。
“谢谢。”她朝他微笑道。
“谢谢你让我在傍晚以前完成日行一善的举动。”
她笑着月兑口说道:“我请你喝饮料。”
“我妈说不可以随便喝陌生人的饮料。”他表情正经地说。
她大笑出声。
“我请你吧。这里的咖啡很棒,女乃茶也不会让你失望。”他也笑了,深邃的黑眸眯着。
她点头,跟在他身后走进“昨日”……
夏喜言带着回忆往前行进,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走过爱河,站到“昨日”咖啡厅门前。
六年了,这里还是老样子,只除了对面国中校园的围墙变矮了,视野开阔了许多。
夏喜言看着摆在骑楼下的那几张咖啡厅桌椅,脚步突然变得有千斤重。
她和骆靖天曾在这里肩并着肩,说过太多的心事,握过太多次的手,以至于她后来每次准备考试都是在这里看书的,骆靖天怕她阅读的光线不足,还帮她准备了一盏台灯,被老板笑说是来找耗电找麻烦的。
万一——骆靖天在里头呢?
夏喜言后退了一步,懊恼得想撞壁。
不会的,几年前白致平不是间接得到消息,说骆靖天已经移民了吗?
“喜言?是你吗?”围着黑色长围裙的咖啡厅老板左大文推门走了出来,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就是喽,嗨。”夏喜言挤出一抹笑,朝他挥手。
“好久不见,毕业后就没看过你了。”人高马大、有一百八十公分高的光头左大文笑着说道。
“是啊,我出国念书,之后一忙就都没回高雄了。”夏喜言朝咖啡厅里头看去一眼,然后懊恼地想起“昨日”的深色玻璃窗只能由内往外看。
“进来喝咖啡,我请客。”左大文朝她招手说道。
夏喜言笑容停顿一秒。
“骆靖天不在,他也好几年没来了。”
夏喜言松了口气,心头却不期然袭上一股像是搭着“大怒神”那种从高处急速下降的心慌感。
“我表现得那么明显喔?”夏喜言干笑着跟在他身后进门。
“不,纯粹是我聪明过人。”
“喜言,你回高雄了!”吧台内的服务生热烈地招呼道。
夏喜言错愕地抬头一看,这才发现柜台里头的一男一女竟还是当年的那两个服务生,时间在“昨日”像是不曾流动过一样。
夏喜言和他们闲聊了一下,点了“艺伎”,坐到了靠窗的老位子。
“这回的冠军豆,我抢到了一小批,有一款加了日晒豆下去烘焙,你喝喝看习不习惯。”左大文端来“艺伎”时还是老样子,一提到咖啡就眉飞色舞。
夏喜言点头,没有立刻拿起杯子。
太烫口的咖啡是尝不出味道的,这是骆靖天当年教她的事情之一。
“你回高雄几天?”
“三、五天吧,没想到高雄还是这么热,以后要专门挑寒流的时候来晒太阳。去年冬天,我住的地方连下了一个月的雨,衣服完全晾不干,人都快发霉得忧郁症了……”工作一段时间后,夏喜言知道天气永远是最安全的话题。
“说到忧郁症……我前些时候太忙,忙到觉得自己快得忧郁症,所以就逃到台东一间叫做‘天蓝’的民宿去躲了三天,那里真的很棒……”
夏喜言听见“天蓝”这个名字,心紧缩了下,却还是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话题。“我有个同事也很喜欢东部,前阵子还骑单车到那里旅行……”
几回对谈之后,尴尬的沉默突然卡在她和左大文之间。毕竟和左大文比较熟的人是骆靖天,要避开没有骆靖天的话题,实在太刻意。
于是,在两人交换了LINE,却还是没有话题之后,夏喜言决定装潇洒,故作不经意地问:“后来骆靖天还来过吗?”
“来过!”左大文用力点头。“你毕业后,他还来过一、两次,不过变瘦了很多。”
“是吗?”最好他是为情消瘦,瘦到只剩一把骨头,这样才对得起她当年为爱失魂所掉的好几公斤。
夏喜言的手在桌子下悄悄握成拳头,接着又很快转了个话题说道:“我记得我以前最爱喝你家的‘顶级拿铁’,都说喝了这一杯之后,以后到其他地方喝拿铁都变得很痛苦。”
“开玩笑,我那杯‘顶级拿铁’放了百分之二十的蓝山豆,喝起来会回甘,当然和别人家的不一样……”左大文呵呵地笑着,又开始聊起咖啡豆。
铃铃——
这时,门口的风铃晃出清脆的声音,走进一个拎着公事包的男人,柜台服务生唤了老板一声。
“好了,你慢慢喝。”左大文起身朝柜台走去。
“你忙。”夏喜言点头,端起已不烫口的咖啡啜了一口。
夏喜言看着手里的“艺伎”,突然想起她已经很久没喝拿铁了,但她最爱的咖啡是从何时变成“艺伎”的呢?
是分手回到台北之后吗?
“好咖啡就连冷了都是好喝的,外头需要趁热喝的咖啡,通常是用不好的咖啡豆深焙,凉了之后只剩苦味,没有办法分辨各款咖啡豆该有的特性。”骆靖天把一杯“艺伎”递到她面前。
“大家都嘛以为咖啡要趁热喝啊。”她说。
“刚煮好的热咖啡太烫,味觉会被烫到麻痹,好坏也喝不出来。”
“是——反正你是有品味的建筑师,我就是没品味的小表。”她扮了个鬼脸。
他一挑眉,大笑着拥她入怀。
“错,你天生品味好,否则怎么会选我当男朋友,你只是欠缺教而已。”
“怎么有人脸皮这么厚?”她用手去捏他的脸。
“但是你喜欢。”他笑着用下颚蹭着她的头顶。
“你不要脸。”她咬他的脸。
“都被你咬光了,当然没有……”
天啊,恋爱时怎么会有那么多废话?更吓人的是,她怎么有法子将这些话记得这么清楚?
夏喜言顿时觉得喘不过气,三两口喝光一杯两百元的“艺伎”,拉起行李箱,决定先回饭店休息。
她朝左大文和服务生挥挥手告别,走出咖啡厅,再度走到就连傍晚六点都还很明亮的高雄十月天空下。
“等等——我有事忘了说……”左大文追出店门,清了清喉咙。
夏喜言看着他不自在的模样,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左大文不会是要跟她告白吧,否则干么那么别扭?
“那个……那个……”左大文轻咳了一声后问道。“你过得好不好?”
夏喜言怔了一下,缓缓地点头。“还可以吧。”
“那就好。”左大文松了口气。
“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事,只是突然想到……”左大文皱了下眉,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后说道:“骆靖天说过,如果哪天见到你了,要我问你这句话。”
夏喜言胸口猛地一窒,木然说道:“我很好,非常好,先走了。”
她头也不回地拖着行李箱快步离开——
因为鼻尖的酸楚让她大感不妙!
骆靖天那个大混蛋竟敢要左大文问她“过得好不好”?他莫非是在扮演被抛弃的痴情男吗?
六年前,是骆靖天害她莫名其妙当了第三者,是他说他爱的是他的妻子,是他头也不回地和她分手的。
“他每次一个人来店里时,都点两杯咖啡——一杯‘顶级拿铁’、一杯‘艺伎’。”左大文朝着她身后喊道。
夏喜言的手紧握住行李箱的拉杆,发誓如果骆靖天这时也在,她会给他一拳。
“当年是骆靖天要分手的。”
“那个……人难免会有难言之隐……”
“他是个混帐,一切就是如此而已。”她打断他的话,头也不回地举手对左大文说:“再见。”
夏喜言大步走开,冲到邻近的爱河河岸边,对着傍晚闪着金光的河面,气到全身不停地发抖着。
“问我过得好不好,一听就是说给别人听的场面话。做作!恶心!有本事他就当面出来跟我鞠躬道歉。”夏喜言喃喃自语完,身子突然一僵,因为有一个念头突然窜过脑海——
懊不会她回来高雄这一趟,根本不是为了想忘掉过去、走向未来,而是为了想再见他一面?
夏喜言用力搓去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不敢再想。
当年那些因为失恋而痛不欲生的情绪,光想就足以让她得忧郁症。如今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以骆靖天为中心的小女人了,她改变了,不会再因为往事而动摇。
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