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清被带到萧皇的面前,然而这是生平第一次,她见了萧皇没有跪拜,亦没有行任何礼仪。她就这样倔强地直直站着,看着萧皇。
萧皇也看着她,问道:“听说你想起了一切?包括北松王府被抄那夜,所有的一切?”
她在夜明珠上沾的毒并不足以让萧皇致命,她知道太医很快就会来救活萧皇。其实她并不打算谋害他,她要害的,从头到尾就只有定远侯一家。
“听说你怨恨穆定波?”萧皇皱眉,“其实你大可在穆府投毒,反正有得是机会,何必入宫犯险?”
呵,那样一来岂不太便宜了?元清摇摇头,她要的是定远侯全家遭陷害,含冤而终的结局,这才算是真正的报复。
她终于开口道:“皇上认定是我?有何证据?”
“朕并没有证据。”萧皇摇头,“你行事很干净,没留下任何把柄,沾的毒从何而来也查证不到,然而夜明珠是穆夫人的,毒药是穆定波随手就能拿到的——这一切,你设计得天衣无缝。”
她这点智慧,全用在谋划此事上了,自然会做得滴水不露。她微微笑道:“那么皇上为何偏偏怀疑元清呢?因为我那夫君这般说的?别忘了他也姓穆,为了他的父兄,为了他的娘亲不至于被牵连,他大概顾不得我这个妻子了。”
萧皇却道:“你错了,子捷并没有指证你。”
元清一惊,难以置信。
“朕问他此案查得如何,他只下跪向朕请罪,说他一时半会儿还没有眉目。”萧皇道:“你怎么会怀疑是自己的夫君出卖了你呢?”
元清霎时无言以对,姜还是老的辣,原来萧皇一直在套她的话。
“看来朕猜得没错,你果然想起了一切。”萧皇忽然叹息道:“也对,就连你跟夏和的那些遥远的少年往事都记得那样分明,近在咫尺的事,又怎么会全忘了?”
她忍不住失笑,她千般算计,却终究露了破绽。她忘了自己正在假装一个失忆的人,演戏忘了演全套,只会让观众耻笑。
萧皇冷不防地道:“元清,朕不打算追究你的罪责。”
她身形一僵,觉得自己像是失了聪一般,为何这短短一句话,她却听不清楚?
“朕再说一遍,”萧皇又道:“不论你做过什么,朕,都不打算再追究。”
为什么?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幸事?皇上明明在怀疑她,却肯放过她?性子一向阴鸷的皇上,此生从未有过如此行事……是梦吗?她在濒死的一刻,又产生了幻觉?元清相当疑惑。
“朕不想失去穆定波那员大将,为了你株连穆家上下,朕觉得不值得。”
呵,所以是因为穆家的性命更值钱?她居然如此微不足道,纵然不惜牺牲自己,别人却连她这条小命也不稀罕。元清暗恨。
“你以后不要再生事了,你父王的死,与穆家无关。”萧皇凝盯着她,“元清——你的父皇的确想私吞金矿,朕并没有冤枉他。”
撒谎!他在说什么?为何她完全不明白?事到如今为何还要栽赃她的父王?元清辩驳道:“皇上,北松王府并不缺钱,千万两黄金不翼而飞,我父王会把它藏在哪里?”
“崎国人那里。”萧皇却道。
崎国?元清一滞。
“你父王与崎国人勾结,本欲将黄金先藏入崎国,待风平浪静之后再作打算,谁料崎国太子得知了这笔黄金所在,占为己有。”
“我父王不缺钱!”元清叫道:“他没有任何理由做这样的事!”
“你父王亏空国库,需要大笔银两填帐。”萧皇道:“他本做了这个局,以为可以瞒过朕,谁料百密一疏。”
元清的脑袋像被什么钝器击中,好半晌她都反应不过来。
“你也知道,为了夏和之死,我邦与崎国交战,正是需要军费之际。”萧皇感慨道:“朕这么信任你的父王,派他独自去开采金矿,前线开支这么大,将士们等着粮草与弓箭、火药,可你的父王为了一己之利,枉顾国家,他不该死吗?你说,朕该不该治他这个谋反之罪、抄他满门?”
元清用力摇头,她真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所以定远侯屠斩她全家,是皇上授意的?所以从头到尾她都报错了仇?
“你要怨,该怨朕才对,”他道:“该找朕报复,而不是为难穆定波一家。”
她不仅报错仇,就连报仇的初衷也错了……假如她的父王并非冤枉,一切咎由自取,她又有何立场报这个仇?元清全身激颤,豆大的泪珠盈眶而出,十指掐进掌心里,几乎要掐出血来。
“穆子捷曾经调查过此事,”萧皇缓缓道:“朕叫太子妃转告他,不必再查了。其实朕不怕他查,只不过朕不想再纠结于往事。既然你回来了,又与穆子捷两情相悦,朕便给你们赐婚,让你们去过小日子,这样不好吗?元清,你为何不依不饶,害了你自己,也害了穆子捷……”
她身子不支地晃了晃,勉力才稳住身子,都怪她太过执着吗?没弄清当初的真相就盲目下手,险些把穆子捷拖进万丈深渊。
“依朕看,子捷还是很护着你的,”萧皇叹道:“这次朕命他查案,他显然也怀疑你,但他始终替你说好话。子捷这孩子,终究有副慈悲心肠。”
她狐疑的抬起头来,穆子捷为何要如此?因为害怕被株连吗?因此努力为她开月兑?
不,她不该这样猜忌他,事到如今她若还看不清他的为人,就真是糊涂得无可救药了。她该相信他的心地纯良,这么久的朝夕相处,难道还看不明白?
她好傻,真傻,为了复仇,被仇恨迷了眼,就连眼前这般简单的事都认不清……
子捷真的比她好太多,哪怕他知道她刻意陷害他们全家,他也终究体恤她的悲苦,试图隐瞒。
元清只觉得内疚,羞愧得无地自容。
“元清,回去吧,”萧皇道:“朕已放了穆定波一家,你也回你的郡主府去,与穆子捷团聚,今后好好过日子,从前的事你就当全忘了吧。”
她颓丧地垂下头,原来上苍竟如此厚爱她,接二连三给了她重生的机会,那些逝去的过往恍如隔世,唯一给她留下的,只有规劝她对一切宽容以待。
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消失,像雪川融化,仿佛侧耳便能听见潺潺流水的声音。
戏台上在唱些什么,穆子捷并不在意。
已是暑热时分,他虽换上薄衫,摇着扇子,吃着冰镇的果子,却依然觉得炎热,心下烦躁得很。
“大人不喜欢这出戏?”一旁的柳娣子笑道:“这出戏可是我特意排的呢,大人也不捧场?”
“柳姊姊这么久没涉足梨园,此番复出,我自然是关注的,”穆子捷道:“只不过没怎么看懂这个故事,还望柳姊姊原谅。”
“大人无心在此,自然看不太懂。”她打趣道:“大人最近与郡主相处如何?”
穆子捷垂眸,并未立刻回答。
“说来,大人与郡主成亲已经一个多月了,”柳娣子问道:“怎么,还是那般尴尬吗?”
呵,他该怎么说呢?虽然他日日回郡主府居住,却不曾与元清见过几面。他有自己的书斋、独立的卧房,元清也有自己的小院,他们简直可以做一对不必打照面就能在一起过一辈子的夫妻。
“大人还在想着紫芍姑娘吗?”柳娣子轻声问道。
其实……与紫芍无关,自从知道了元清心中的郁结所在,他其实非常同情元清,他能设想,看到满门被杀却不得复仇的那种心情。
从前的元清活在他的幻想之中,他总把她想得太过纯真美好,但现在她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有喜有悲、有怒有憎,倒让他觉得更有血肉了。
假如没有与紫芍那段相守的时光,或许他真的会爱上元清,并非少时那种虚无飘渺的爱,而是像真正的夫妻一般,能通音解韵之爱。
然而他终究是怀念紫芍的,不论当初落水的真相如何,他的脑中都不会抹去关于紫芍的记忆。或许这一辈子,紫芍都会横在他与元清之间,当一个隽永的影子。
“大人到底喜欢谁呢?”柳娣子问:“是郡主,还是紫芍姑娘?”
他一愣,不知道,他也很迷惑……有时候他感觉她们身上有相似之处,他不确定他喜欢的是某一个人,还是但凡有这类特质的女子,他都会喜欢?
“柳姊姊这可把我问住了。”穆子捷涩笑道:“或许柳姊姊能为我解惑。”
“还是先看戏吧,”柳娣子道:“这一回大人须得仔细看,否则又说不懂了。”
“好,先看戏。”穆子捷颔首。
暂时抛开烦恼,且听一段吟唱,一边享受这夏季独特的时光。也不知哪里飘来的蔷薇的香味,应该是隔壁的哪户人家栽的花。
锣鼓一敲,双旦登台,青衣唱小姐,花旦唱丫鬟。这两名旦角长得有些相似,不过是衣饰华丽与朴素的区别。
两人咿咿呀呀高唱了一段,穆子捷仔细听来,似乎是她俩喜欢上了同一个男子,难怪他刚才没留意听,像这样风花雪月的故事,他只觉得无趣,怕听多了心会更乱。
“这戏出自哪部话本?”穆子捷问道:“姊姊怎么会想起改编这一出?”
“听来的故事,不是话本上的。”柳娣子道:“这出戏名为〈移魂〉。”
“移魂?”穆子捷眉一凝。
好熟悉的名字,他想到了从前紫芍给他讲的故事……
柳娣子介绍道:“这小姐与这丫鬟,机缘巧合下互换了魂,偏巧又喜欢上同一个男子。”
“这也太奇妙了吧?”穆子捷不由有了些兴趣,“所以换魂之后,小姐变成了丫鬟,而丫鬟却变成了小姐?”
“正是呢。”柳娣子点头。
说话间,台上的双旦相互推攘起来,好像是在一个湖边,那小姐要将丫鬟推到水里。
穆子捷心尖一紧,只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
丫鬟终究不敌小姐,摔入水中,然而小姐也未占得便宜,一同入了水。两人在水中纠葛了好半晌,丫鬟不识水性,毙了命。
小姐苏醒过来后,诧异地看着自己,一开口竟是丫鬟的语气。
“其中一个亡故了,另一个人的魂魄便复位了。”柳娣子向穆子捷解释着。
电光石火间,穆子捷脑海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他不由问道:“姊姊从哪儿听来这样的故事?着实让人不寒而栗。”
“这个故事是郡主说给我听的。”柳娣子浅笑道。
“元清?”穆子捷更是错愕。
“郡主说,把这个故事排演出来,搬到戏台上肯定很好看。”她道:“我当时也觉得不错,但就是不太好懂。大人,你看得明白吗?”
他明白……不,他似乎又不太明白,一切如云似雾,他不确定,不敢多想,亦不敢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移魂的故事吗?从前紫芍特意对他说过的话,现在琢磨起来,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