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然,病房内平凡无奇,王远虑的继母躺在病床上,睡颜沉稳,隐约可听见细微鼾声。
对嘛,就是个平凡的妇人而已,她何必庸人自扰?
不过,凤筝显然放心得太早,头顶上的日光灯突然啪滋一声,不知怎地闪烁了起来,光线忽明忽灭,就连脚踩着的地板,也隐约有震晃之感。
凤筝抬头看看天花板,再看看王远虑。
不祥之气、不祥的预感,不会错的,她虽看不见神鬼,但她知道,每回女乃女乃与母亲收妖,都是这氛围……原来不是小表,居然是妖吗?
怎么办?她既不会收妖,也不能和王远虑说这间病房里有妖,而且,与他继母八成月兑不了干系……凤筝手里的扇子捏得越来越紧了。
“只是灯坏了而已,等等我再通知院方来修理。”王远虑与凤筝对视一眼,浑然未觉她复杂的心思,他感受不到地板震晃,对光线明暗也没有太觉奇异,阵光牢牢盯向病床上的人影,迳自朝那里走去。
“王远虑,等我。”暂且不知该如何对王远虑启齿,凤筝只得举步跟上。
王远虑停在病床畔,望着床上的继母,眉心皱褶很深。
“怎么会被绑成这样?”继母四肢皆被绑上约束带,头发散乱狼狈,看来十分苍老,哪是他心目中那副美丽干练的母亲形象?
“王远虑,你别把那约束带解开。”见他面露不舍,凤筝提前打预防针。他纵然再心疼,但总是审慎、尊重专业。王远虑回首,对着凤筝苦笑。
“我没——”话都还没说完,病床上突然传来一阵不寻常声响,明显有人在挣动……
继母醒了?孙助理不是说打了镇静剂,才刚睡下吗?药效这么快就过了?“妈?”王远虑回头,怀疑地唤。
才喊了一声,继母的眼睛蓦然睁开,瞳孔异常放大,眼白全是血丝,忿忿瞪着他。
“王远虑?又是你!”继母认清来人,厉声咆哮,声音沙哑凄厉,几乎不成人声。
她四肢奋力地挣扎扭动,很有能够从病床上挣月兑的态势;她恨恨咆哮,每句对王远虑的指责,王远虑都听不懂。
“都是你!都是你当年不死,害我白白成了替死鬼,你若死了就没事了,都是你!王远虑,我恨你!”
“妈?你怎么了?你在说些什么?”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王远虑被继母吼得脚步僵凝,一时之间不知该上前探看好,还是该后退好。
对凤筝而言,作这个决定容易多了,她唯恐王远虑被继母伤害,心中担忧,想也没想便冲过来拉他。
一碰到王远虑,那股寒冷的感觉又来了,眼睛也看得更清楚了——
正对王远虑忿忿大吼的并不是他继母,而是一个蓝面獠牙的厉鬼,面目狰狞、目露凶光,占据着王远虑继母的身躯。
“王远虑,别过去!”凤筝牢牢拉住王远虑手臂,美眸圆瞠,立刻将王远虑往后扯,脑海中瞬间闪过几千几百个念头。
是小表宿主?侵占人身?小表有年纪这么大的吗?这只蓝色的鬼看起来都跟她差不多老了……不对,那或许早已不是鬼,而是被各种权力、yu/望、贪念、不甘喂养而成的妖。
也罢,不管它是什么,现在该怎么办?
上回面对蔡吴美淑时,她已然试过结印无效,更何况对方或许是比蔡吴美淑那种孤魂野鬼更难缠的妖,她还要再试一试吗?
母亲早不知云游到哪个国度去了,况且现在向母亲求救已经太晚……
逃?趁它行动受限,只能逃了。
于是,凤筝二话不说拉着王远虑向外跑,突然,砰地一声,未掩的病房门扇在他们眼前被猛地关上,头顶上的日光灯一明一灭,似乎闪烁得更厉害了。
凤筝拚命拉动门把,门把文风未动,耳边却传来一股冰凉恶寒的声音。
“凤家人?又是凤家人?!”蓝面厉鬼不知何时已挣月兑束缚,越过王远虑,立于凤筝身旁,在她耳边吐出阵阵凉气。
这个气味、这个长相……它绝不会错认。
“哈哈哈哈哈!”蓝面厉鬼畅怀大笑,整个病房空间因此怪异扭曲;它转头瞪向王远虑,狰狞不堪的脸容瞧来更忿恨了。
“王远虑啊王远虑,你究竟要靠凤家撑腰多久?一枚凤二指印助你避过被继母拘提当小表的厄运,一个凤家风水阵令你商场风光二十年……我道凤家已经沉寂十年,再无传人,于是利用你继母对亲生儿子样样不如你的忌妒之心,怂恿她说服你将天空塔安排在那处,精心坏你风水,讵料凤家阵又被重新布起……哈哈哈!
你现在带了凤家人来,是想拯救视你如眼中钉的继母吗?不过,你找错救兵,这个凤五一点用处也没有,来不及了,嘿嘿,我为你继母奴役了大半生,现在她得听我的。”
凤二?太女乃女乃?小表?指印?什么继母视他为眼中钉?什么精心坏他风水?凤筝脸上的表情与王远虑的同等惊愕,可现在并不是弄清这些的时候。
病房空间扭曲震晃得厉害,不知被施了什么妖法,俨然成为结界,恐怕已与外界断绝联系,得想办法出去才行。
凤筝无暇他顾,正想死马当活马医,孤注一掷地念咒或结手印时,蓝面厉鬼早她一步,伸手掐住她脖子。
“呼……唔!”它动作太快,凤筝反应不及,空气……快要没有空气,凤筝伸出双手,徒劳无功地想抓开颈项上的钳制。
王远虑看不见鬼,他眼里看见的就是继母失控发狂、胡言乱语、精神崩溃,并且正在攻击凤筝。
“妈,放开她!”王远虑拉开继母,倾身护住凤筝,身躯不知为何发出一道刺目红光,绚烂一室,硬生生将蓝面厉鬼震出王远虑继母体外,王远虑继母的身体如同断线傀儡般倒下。
“妈?凤筝,你还好吗?!”王远虑一手搀住继母,一手扶住凤筝。
“没事……我……呼呼……哈……”凤筝胸口急喘,不停吸气,她的扇子一直因紧张被她牢牢握在手里,只是经过方才一番缠斗,扇柄断去半截,划破她掌心。
“可恶!又是凤二,又是这道红光……当我真不能奈你何……我今天倒要看看,是你凤家聚在阳间的一口真气厉害,还是我取了一魂一魄修行的道行更高?”蓝面厉鬼龇牙咧嘴,不知在和谁喊话,语气越发阴狠。
凤二……它不停提起太女乃女乃,为什么?凤筝拚命喘息的同时,也拚命寻求月兑困的方法。
太女乃女乃,她最喜欢太女乃女乃了,太女乃女乃总是让她坐在她的膝头上,太女乃女乃的身上总有馥郁花香,太女乃女乃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着因看不见鬼而颓丧掉泪的她。
“筝筝乖,筝筝不哭啊,筝筝永远都是凤家的宝贝,继承凤家的姓,流着凤家的血。”
“看不见鬼?那很好呀!太女乃女乃好羡慕你,哪天等筝筝长成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了,还能够嫁给心爱的人呢。”
“没有灵力?不能驱鬼?那有什么要紧?太女乃女乃永远都会保护你。筝筝啊,太女乃女乃告诉你,咱们凤家受天命,掌草木生发之力,只要有我们在的地方,植物都会生长得特别好,只要有树、有花……太女乃女乃就能保护你。”
“筝筝,这是太女乃女乃画的画,拿去做成扇子,先由女乃女乃和妈妈保管,以后再交给你,你要好好爱惜,知道吗?”
是啊,那是太女乃女乃留给她的扇子,凤筝垂眸,怔怔地望着手中扇面,脑海中迅速窜出某些念头。
扇面上有树、有花,她的手掌在流血,她身上流着凤家的血……太女乃女乃会保护她……她为何从未想过,她或许有别的方法,能够驱动凤家灵咒?
“凤筝?凤筝你没事吧?我去叫医生。”王远虑暂时将继母安置一旁,见凤筝神情飘忽,赶忙唤她。
他看不见蓝面厉鬼,也听不见蓝面厉鬼月兑离继母身体之后撂下的狠话,他只知道继母终于安静下来了,而凤筝似乎也被吓坏了,他想照顾这两个女人,想去请医师来,却不知房内有他看不见的敌人。
那真的只有零点零几秒的瞬间,对王远虑而言,只是一阵风呼啸而过,在凤筝眼里,却是蓝面厉鬼大吼了一句“别碍事”,五指深入王远虑血肉,穿透他胸膛。
“王远虑!”凤筝尖叫。
王远虑拧眉望向凤筝的惊骇,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胸臆间却感到阵阵剧痛;他没有流血,却比流血更痛,全身血液像被抽干似的,欲振乏力。
“你……”王远虑昂藏的身影倒向凤筝肩头,嘴里蓦然喷发一口鲜血,染红凤筝肩膀。
“你……你要好好的……”王远虑踉跄跌地,意识逐渐涣散,眼睫益发沉重,心中唯愿凤筝平安。
“王远虑!”凤筝撑不住王远虑摇摇欲坠的高大身体,索性顺着下坠力道,直接坐在地上,让王远虑枕着她大腿,急急探他状况。
“哈哈哈!终于!终于让我等到凤二这指印溃散啊!原来,护你多年之后,将我震出宿主体内就不行了吗?”蓝面厉鬼猖狂大笑了起来。
“接下来该你了,凤家毫无灵能的凤五,你可知道,你在咱们鬼妖两界,都是多么大的笑话。”
惊觉王远虑已然彻底晕厥,怎么唤都唤不醒,凤筝心急如焚,抬眸,忿忿地瞪视它。
她才不管她是谁的笑话!
太女乃女乃说她是她的宝贝,王远虑说她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她再也不会花任何一丁点时间妄自菲薄、看轻自己。
她是凤五,她毫无灵能,可她流着凤家血脉,身负凤家天命,一定有她目前能做、可以做,而且能够做得很好的事!当初太女乃女乃曾留了蛛丝马迹的线索给她,想在危急时刻护她平安,可她却从未领会,如今她要放手一搏!
凤筝因王远虑受伤而怒气勃发,扯动手掌伤口,将汩汩流出的鲜血抹在扇面上,敛眉闭目,再度诵起她从未成功驾驭过的灵咒,双手结印。
“哈哈哈,你怎会以为你伤得了我?”蓝面厉鬼张狂跋扈,放声大笑。
凤筝对它置之不理,迳自结印,毫无预警,她薄丝扇面上的花朵生出重重藤蔓,窜天遁地,朝蓝面厉鬼直扑而去。
“缚!”铺天藤蔓捆缠它一身,教它动弹不得,凤筝蓦然睁眸,眸光灼人,灿灿生辉。
翱妖索?
“你?怎么会?”蓝面厉鬼不可置信地瞪着凤筝,浑身似被业火烧灼,疼痛难当,难以挣月兑。凤五明明不具凤氏灵能,众所皆知……
“凤二即便死了,凤五即便平庸,破你一只区区小妖,绰绰有余。”凤筝话说得满,气势过人,可她怀疑她只能短时间困住它,并不能真正除去它。
那是太女乃女乃附在扇子上的力量,不是她的,她以血脉驱动,其实身体承载得十分辛苦,额角、后背全是冷汗。
胸口好闷,头好重,整个脑袋似乎都在嗡嗡响……
但,她得撑下去!王远虑以身体护她,她也得守他平安;不管是麻瓜也好、神棍也罢,她不在乎要当几辈子,拜托,只要一回,只要这回就好,让她能够守护心爱之人。
凤筝振奋精神,再度打起手印。
“破!”、“破!”……徒劳无功。几番念咒、几番结印,对手皆文风未动,而且隐隐有挣月兑态势。
凤筝喘息越发急促,视线渐渐无法对焦,全身都没有力气……不行,难道真的已经到极限了吗?
她并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可王远虑呢?王远虑怎么办?凤筝努力集中渐渐涣散的意识。
“哈哈哈哈!”看来凤五不过尔尔,蓝面厉鬼又再度猖狂地笑了起来。“跟我斗?不自量力!”
厉鬼瞬间挣月兑束缚,直冲凤筝而来。
来不及了!凤筝弯身,牢牢以身体护住王远虑,无论如何,至少他得平安!凤筝紧紧闭上眼睛,内心不断祈求。
轰咚!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狂暴的震动!
发生了什么事?这震荡……难道结界被冲开了吗?预期的攻击并未落下,凤筝缓缓睁眸。
“破!”一道声嗓穿透震荡。
“噫——叽……怎、怎会……”蓝面厉鬼瞬间在空气中化作一阵黑烟,灰飞烟灭。
消失了?如此轻而易举?谁?凤筝不可置信地回头探。
“五姑娘,对不起,我掰咖走得慢,来晚了,你没事吧?”八宝拄着拐杖,一跛一跛的,旁边还跟着足足高她一个半头的凤笙。
“八宝?凤笙?”她一定是快死了,所以才会出现幻觉。
现在是怎样?她鼎鼎大名的凤五不会收妖,结果她的书僮却会吗?
五姑娘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八宝马上就明白了。
“不是我喔,是他!”八宝手比向凤笙,赶忙撇清。“是他说你和王先生看起来都怪怪的,好像要发生什么事,主动说要来找你们的。”
凤笙?凤笙会收妖?这并没有比八宝会收妖好多少好吗?凤筝嘴角抽动。
算了,先别管这些了,既然眼下危机已经解除,凤筝急急垂眸,睐向王远虑。
“王远虑?王远虑?”她轻拍他面颊,再察看他胸口。
他胸前有清晰的五个黑印,面色泛白,呼息浅而急促,这里虽是医院,但这并不是平凡人能治好的伤口;想起王远虑昏迷前的叮咛居然是要她好好的,凤筝成串眼泪瞬间滴了下来。
“哭什么?我可不记得我把五姑娘养得这般娇贵。”病房内陡然传来另一道声音。
这声音……凤筝和凤罜同时回首。
“四姑娘!”八宝早他们一步,唤出来人。
凤宅大厅,云游四海归国的凤四正在恨铁不成钢地教训儿子。
“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能这样硬着来,那小表藉着人魂与人魄炼成妖,纵然难缠,可也不成气候,你直接将它打散,半点不留,现在好了,小表没了,那一魂一魄也没了,你要人家怎么从病床上清醒?”
“关我什么事?”凤笙凉凉地掏了掏耳朵。
“不关你的事?施术的人是你,我明明有教过你取魄提魂,你也向来做得很好,你清楚该怎么手下留情。”
“情什么情?少了一魂一魄还是能活,她还是会醒,顶多就是被宣告脑退化或是失智而已,取童尸养小表这种有损阴德的控灵术都做了,这样算让她很好过了,你还要什么情?”凤笔十分不以为然。
“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是……”凤四直视儿子坦荡荡的双眼,试图帮儿子找理由。
“你不是真心那么想的吧?你是怕凤筝无法驱动那么大的咒术,所以才蒙着头硬干?”
“我才没你以为的那么好心肠。”凤笙不以为然地嗤了声。
嗤?她儿子居然嗤她?凤家传女不传子果然是对的,凤四彻底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