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接近正午,阳光炽热盛大。
原本沈致杰打算在附近找一间咖啡馆,但两人走进办公大楼对面的小鲍园,刚踏上碎石小径,就发现倪予晨精神不是很好。
“怎么了?看起来很累?”侧过脸端详她,她刚打了个哈欠,含蓄以手遮口,悄然迎上他的目光。
“没有呀,昨天没睡好。”她避重就轻回答,其实,现在是她小睡的时间。
“去看医生了吗?”明知故问,瞄到前方树叶扶疏的栗树下有张长椅,他轻握倪予晨手臂,将她往那带。
阳光金金灿灿筛过栗树枝叶,在褐色长椅落下斑驳圆点不一的光影,他低头看了木制长椅,发现不脏,才拉她坐下来。
阳光很温暖,久待应该会觉得燥热,两人并肩而坐,沈致杰安静斜睨她,等她回答。她犹豫一下,扬眼注视对面小径林里深处,声音柔柔弱弱。
“嗯,去看了。我——怀孕了。”
见他一径沉默,倪予晨偏过脸研究他,他坚毅下颚略微抽动,双唇紧抿,黑眸景色冰冰冷冷,她内心忐忑不安,不知他怎想。她表面不动声色,渐移开凝睇目光,抬眼望着头顶上的栗树,绿叶被阳光照得清晰透明,伸出手,掌心向上,让阳光筛过叶缝落在她手心上。
“打算生下来?”
“嗯。”
“几周了?”
“刚过十二周。”
“是谁的?”不知是紧张还是焦躁不耐,他声音绷得紧紧的,斜睨过来的眸光锐利蕴含质疑,仿若正等着她的回答。
“这答案可能会伤到你身边的人。不是可能,而是一定会受伤,我还在想怎么告诉你,应该是香港那夜怀上的。”她咬了咬嘴唇,咬到更无血色,不太敢看他,只是轻浅叹气。“不管怎样我想生下来。已经决定,不会改了。”
“你男友呢?怎么说?”阳光将他长睫毛照得浅淡,他眨了眨眼,静静观察她;她脸色不是很好,眉宇低敛,若有似无的忧愁徘徊不去。
“这对他不公平,所以我们分手了。”江克森很优秀,相信他很快就会找到理想、心仪的对象;只是,她没想到分手会这么痛,起初光想就会一直掉眼泪,没理由地天天哭泣。
“为什么我心里爱着他,却还是跟你走?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
“哪种事?”他怔了一下,冰冷地问。
她给他一个“你心知肚明”的表情。沈致杰依旧无动于衷,凝视着对面翠绿的树林。隔了许久,唇角才冒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他想说,真心相爱的话,她不可能跟他走。他想告诉她这样听来逻辑不通,但他大概是全世界最没资格说什么的人。
追寻什么在原来对象身上已找不到的特质。那晚在香港发生的事,理由也不过就是这样。这点他比她诚实,但也只有这一点而已。
其实,倪予晨心知原因,和江克森感情发生裂痕已经愈扩愈大,虽然生活在一起,但距离却愈来愈遥远;她心知难以补救,只是没有勇气面对,现在不得不面对了,她才觉得不管走哪一步都很艰难。
毕竟,要离月兑旧有的感情、对象、生活模式甚至是习惯,绝对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呢?现在打算怎么办?”倪予晨低问一句。
沈致杰面无表情,冷淡凝视她,忽说:“先给我一点时间思考,想清楚再回答你,可以吗?”
“可以。我的部分我全想清了,我妈和我妹也支持我把小孩生下来。你不用非得负什么责,我不想打扰你目前的生活。”神情温和,她很理智。
这一瞬间,沈致杰有把火气扬起来,超火的!然而他也算是理智派的,不可能当场对她发任何脾气,这样只会显得男人幼稚、不成熟。
他那双深井般的黑眸冷冷瞄她,想着她多理智地将他完全排除在外,不失为一项高招办法。
欲擒故纵总是比死缠烂打、硬要男人负责还高招,更何况以他的为人,不可能放任她独自生下小孩、独自养大什么的。
这不是他的作风,光想就觉得自己非常残忍、自私。然而,要论到两人在一起结婚生小孩、共组家庭什么的,两人的感情完全不到这程度。
沈致杰承认,对倪予晨绝对有好感,甚至存在无法理解的迷恋,但感情不深厚的两人,一下子却要越级生小孩,怎么说都……呃,措手不及。
火就火在,这女人不撒娇、不讨好,却一副有他麻烦、没他也好的态度。
他多希望她像其他女人一般,对他撒娇讨好、暗示要求、企求婚姻,甚至共组家庭什么的。沈致杰有他的自尊和骄傲,就算他意识到难受,甚至莫名依恋,他也不会表现出来,他要也要继续假装不在意,维持一贯潇洒。
于是,沈致杰忽伸长双腿,脚踝相互交叉,一派轻松悠闲地哼起歌,还是U2的那首〈withuwithoutu〉。
倪予晨忽抬眼静静瞅他,那双漂亮黑眸透着无奈和疲惫,却见他唇角扬起一抹帅气微笑,阳光将他的黑睫毛刷得浅亮,她偏着头微感不解,他停下哼歌,迎上她的眸光,俊朗地说:
“今天天气很好。”视线越过对面翠绿林梢,望向晴朗澄蓝的天际。
“嗯。”她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略带歉意说:“我该去睡一下,下午还有会议召开。”怀孕初期的嗜睡症犯了。
“肩膀借你靠,这里这么温暖、这么热,你看你手怎么这么冰?”顺势握住她纤细柔滑的手,触感冰冰凉凉。他朝她倾身,举止、语气、神情都显露轻佻。
倪予晨很快抽回手,垂睫起身,优雅对他说:“回去吧,再坐下去你都要流汗了。”
沈致杰脖子确实淌汗了,虽然衬衫很薄,也把袖子卷至手肘,但这天气还是太热。她等他站起,两人相偕走上刚才那条碎石小径。
一路上,沈致杰都用轻松幽默口吻逗她。她忧心重重,始终没心情展露笑颜,但有几次不小心被他逗得受不了,嗔声说了几次“别闹了”。
“好,不闹你。”走到办公大厦的路口,他忽伸出手扶住她的腰,顺势轻捏一下。“怎么怀孕还这么瘦?有吃东西吗?”
他手掌的热度让倪予晨僵了一下,楞住后挺直背脊,移开他的手。“别这样。”
沈致杰唇角弯起,戏谑说:“没问题吗?要不要我送你回去?不会搭电梯中途睡着吧?”
凝瞅她双眸下的黑眼圈,手指轻触她下颔,在她不及阻止前先放开她。
“多保重。”
必心之情溢于言表,倪予晨怔了一下,不确定地望向他,只见他眸光蕴含促狭笑意,神情风流倜傥,完全不庄重地说:“别太想我,我会再来找你的。”
没正经。倪予晨无奈,横瞥他一眼,别开目光,独自进入大厦电梯中。
沈致杰向来不喜欢被人看出内在真实的想法,这特质用在尔虞我诈的官司上是一大优点;然而,谈起恋爱,用在男女关系上,不免不够光明磊落。
那又怎样?有谁敢说他是错的,自己是对的?
花了一天,只要闲下来,沈致杰便思考这事该如何处理。如果被他母亲知道,不免要好好教训一顿,随后开明的她一定说:生就生呀,小孩抱回来养,难道沈家容不下他吗?
事情如果能这么简单就好。
如果被黎品琪发现……肯定没完没了。要想一个不伤她感情的借口,最好分手能完美切割,否则,一般来说,按她大小姐个性,只会闹得不可开交。
扁处理这问题,就够他头痛。
“沈律师,陈朗曦先生到了。”他的秘书Selina内线电话通知。
沈致杰关掉笔电,走出办公室,迎面是他大学最要好的同学陈朗曦,两人约好去健身房打壁球,虽约了一起运动,但平日他们工作都非常忙碌,没事不会见面。
饼了一个半小时,热汗流完,两人分别去冲澡,最后坐在靠落地窗的阳台边,窗外是二十五层高楼台北街景,天晴黄昏,柔煦光线从云层透出,射出金黄耀眼的光芒,层次穿透云层,颇有某种豪华电影场景感。
两人都喝冰啤酒,健身房前方走廊有一整排自动贩卖机,沈致杰投了两罐海尼根,拿了一罐给陈朗曦。
陈朗曦又比上次见面时更消瘦。原本身高180,体重78,保持精实强壮运动员的身材,个性也算开朗,但三年前的悲剧几乎毁了他——
新婚妻子在高速公路出了车祸,当场死亡,当时有孕在身,月复中胎儿刚满五个月。他深受打击,整整两年无法工作,每天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茶不思饭不想,光酗酒,仿佛跌进无边无底的地狱深渊。
现在,他刚从心理创伤中复原,已恢复律师工作,精神状态称不上好,但至少不再像两年前那般可怜可憎、落魄憔悴。
沈致杰和陈朗曦算大学挚友,当初陈朗曦结婚,他还是伴郎。丧妻期间,他主动提供很多帮助,但陈朗曦不太领情,甚至对他爱理不理;沈致杰曾一度对这份友谊气馁,对他的一蹶不振开始厌烦。
直到最近一年,陈朗曦重新投入工作,主动和他联络,两人才恢复往日情谊。
现在,沈致杰需要听一下旁人客观的意见,正常状态的陈朗曦向来言辞犀利、一针见血,而且幽默感十足,他想知道他的看法。
“说吧,什么事?”陈朗曦以那双饱含沧桑的黑眸瞟看他,补了一句:“不会又是哪个特别棘手的官司吧?”
“这次不是。”喝掉半瓶海尼根,沈致杰将遇到倪予晨的经过简短告诉他。
“哈,真有你的,这次捅出蜂窝了吧。”听到女生怀孕,陈朗曦嘲弄笑着,幸灾乐祸。“那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她想生,我没立场说好还是不好。”
“确定是你的吗?有验DNA吗?”
“当然。还被叫去做健检,调查有没有遗传疾病。”这事发生在上周,原本还以为主动要求验DNA会惹恼倪予晨,哪知她一贯理智平和,还要求他顺便提出健检报告,证明无遗传性的疾病,例如地中海贫血、肝炎那类的。
“既然这样,你呢,想跟她结婚吗?”
沈致杰眉宇稍敛,耸肩。“她没提出结婚的要求,未婚单亲也无所谓。”
“我是问你,不是问她。”唇角微勾,陈朗曦嘲弄斜睨他,一针见血说:“这事不是她说了算,也要你同意才行。有个私生子什么的,不担心吗?得事先想清楚,免得日后两方都后悔,苦到小孩。”
“哈,对方根本没结婚的意思,我何必一头热?”
“所以,她不是你的菜,你没负责的意愿,这样你当初何必把对方吃了,吃了又不避孕。怎样?你是非洲难民?”不以为然地扫掠沈致杰。
这番犀利言词,不但没让沈致杰生气,反而逗笑了他;他刚灌入一口啤酒,差点笑岔气到喷出喉咙。
陈朗曦黑眸严峻,静静凝视他,忽说:“如果她怀孕纯属意外,你对她没意思,这样更简单,你付笔钱,信托什么的,给孩子未来一个经济保障,让他有受教育的权利,略尽微薄心力就好。”
“这点我也想过。”镇定下来,沈致杰双眸沉静,掠过一抹锋芒,淡淡地说:“老实说,她是我的菜。”
轻抚下颚,思考着,陈朗曝忽说:“喔,那你就得多花点力气说服她了。”
“这就是我烦恼的地方。”他把海尼根铝罐抛到旁边的回收箱。
“有女人在的地方就是有烦恼的地方。”陈朗曦附和。
“我希望她表现出有点在乎我的样子,偏偏她不领情。”他英俊面庞浮现傲慢的微笑。
沉默颔首,陈朗曦忽问:“现任女友呢,打算怎么处理?”
“这又是另一个麻烦的地方。”
“好好处理吧,大、情、圣。”十足嘲讽,随手往沈致杰肩膀一拍。
沈致杰向前缩了一下,正想辩解,双眸忽锐利微眯,眼前有一名妇人正进入健身房玻璃自动门内;这妇人看似相当眼熟,总之,他曾见过。
“请问你是沈先生吗?”她望着沈致杰,得体询问一句。
“是的,您是?”沈致杰浅颔首示意,浓眉微蹙,疑惑地问。
“我是倪予晨的妈妈。请问你有时间可以跟我谈谈吗?”温和浅柔笑着。“不会耽误你太久的时间。”
“可以,没问题。”沈致杰楞了一下,黑眸讶然,但也立即同意,瞟一眼陈朗曦,后者挑起左边浓眉,似无声询问:“她”的母亲?
沈致杰浅颔首,表示“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