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老林密不透风,狭小的空间却到处重叶叠枝嶂掩得难能望见一丝天日。青衣女子静静地立于林子中央不动,偏巧是站在零星的一点光影下面,她的脸色仿佛也被染成鲜丽的杏子黄。细弯的眉毛下,一双漆黑湛亮的眼睛谨慎地眯起,碾碎了太阳光,黑里面糅了金。
渐渐地,有人围了过来。个个黑衣蒙面,整齐却像僵尸一样麻木地列着队。
“让路。”西晷说话毫不客气,冷淡的表情按捺住即将爆发的不耐,“你们不是我的对手。”
黑衣人依旧按步上前,或者说他们的脑子里根本没有退步的意识。
西晷的声音低沉了几分,眼里却突兀地流露出笑意,“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杀人是会上瘾的。反正已经杀了一个巫者,我自然也不介意再多送几个下去,让他在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她伸出右手,掌心慢慢凝聚真气,慢慢围笼成暗紫色半透明的光。她说的做的都光明正大,不是威慑,不是显摆,而是一种近乎是自暴自弃的发泄。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上古倾昙的西方莲座!是她杀了弥夏!是她誓与潋水城势不两立!
“不过呢,杀人要是太干净利落可就不怎么好玩了。所以呐,你们希望姐姐我先砍右臂,还是先切左手?”
十几个黑衣人越逼越近,全然听不见她的话。
“给你们机会都不要啊,那就只能看姐姐的心情了。”
西晷冷然一笑,并在刹那飞身而起,只见一道魅影似鬼刹般瞬间穿过重重黑衣人障,凌空掠袖折腰,待脚尖一点地,便闻身后一阵细小的“蹭蹭蹭”——连贯的肢体断裂声仿佛是刻意配合了她的节奏。紫光迸溅,再低头时只见一地错落的手臂,断口齐整,无一遗漏。
然而——
没有申吟,没有流血。那群像极了死尸的东西身上根本没有生命的气息。
西晷眼里的笑容悄然隐没。终于明白——那些黑衣人其实只是幻象!她竟误入了别人布的邪阵里!
但她来不及考虑更多,因为黑衣人又重新围聚上来,面无表情似不灭不休的亡灵。
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尖锐古怪的笛声,忽抑忽扬起伏跌宕。而那诡谲的音律陡然近至耳畔,却还不待人细听,倏忽便又飘扬到九天之外去了,像是吹笛的人把握不好旋律胡吹乱奏来的。但这笛声入耳却是化成利刃锋利,直刺心脉!
是蓝茗画!西晷顿时收紧心弦,并迅速封住身上要穴,防止笛刃侵入心脉,同时两指交叠按住耳屏切际,缓减笛声的磨蚀。幸好她从前听惯了蓝茗画的笛声,知道该怎样应付。
不想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
那群黑衣人忽然竟似霰鸟般纵身飞起,瞬间分散又瞬间聚拢,齐齐朝她围攻而去!
尽避知道那是幻象,西晷却分毫不敢掉以轻心,因为知道若是被阵中的敌人所伤,所承受的痛苦要比寻常还要加倍!
便见衣袂倏忽一动,西晷已直朝黑衣人迎掌而去——“霍!”
磅礴的掌力连翻呼啸而过,立时密林砂石乱飞,重叠成牢不可破的屏障,屏障外的树叶被席卷而入转瞬又被浑烈的掌风撕残。连同最前方的五位黑衣人也被撕得灰骨无存!
却还不等西晷缓口气,树林外蓝茗画的笛声又起,逼迫她不得不分神去护住心脉。这里应外合只教她两头应付得心力俱疲!
不成!再这样硬拼下去自己不被杀死也定会累个半死不活,赶快冲出这个邪阵才是上策!西晷暗暗咬牙。眼看后面的黑衣人不依不饶再度群攻而来,她神情骤变,并在刹那间收掌为钩,手腕一翻便隔空擒住一团树叶搓揉为球,遂见她转手一折,霍地推掌而出——
“驭——龙——掌!”
霎时万道光柱喷泻而出,雄烈劲风似虎啸龙吟,耀眼的白光照亮了整个树林!
白光笼罩内所有虚妄的幻象,灰飞烟灭。
内含九成功力的驭龙掌一使出,西晷竟也被自己的掌劲反弹出好几步之外。心下暗呼糟糕,方才使出驭龙掌时撤了护罩,被蓝茗画的笛声钻了空子!且那招驭龙掌的威力实在太猛,同样也耗去了她过多内力,而如今她体内气血翻涌真气逆行,根本没占到便宜!
包令她始料未及的是,那群蒙面黑衣人才消失,又有新的幻象代替他们出现。那群不知是妖是怪的东西朝她张开血盆大口,吐出猩红的舌头……
千钧一发之际,西晷眼前浮现的竟是他的脸,是他眉眼温柔的神情,静静地站在那里,总是微笑着说着那样幽柔细致的话,好像许下的承诺从不是虚妄。可——他骗了她,彻头彻尾的欺骗,顺道拐走了她的真心。
那些暗暗的窃喜和不由自主的心悸便如同昙花一现,昨夜绚烂而今夜死亡。
心痛,痛到骨骼里,那么滚烫鲜灼的不可遏止。
无垠的暗处瞬见银光一闪。
“不好!”西晷惊呼一声,迅速翻身往右并连踏数十个掠步。
便在同时——
“嗖嗖嗖……”只见万千银针似暴雨梨花偷袭过来,纵然西晷躲得及时,却不免漏掉几枚。
“啧。”她拧眉吃痛地叫起,自己的右臂已被划开好几道口子。伤口不深,却疼痛彻骨。
但她根本没有喘息的余地,因为脚边的那些妖物已经朝她发起攻击!“该死的破阵!”低咒一声,西晷正要重新运气提掌,却忽觉眼前一花——
针、上、有、毒!
“西晷!”
便在西晷的身体失去重心摇摇欲坠时,一只胳膊有力地扶起了她。
“西晷,西晷……”枢念声声无措地唤着怀中昏迷不醒的姑娘。她肩膀上的血缓缓渗到他的手心里,烫人的温度,仿佛是从她灵魂里面淌出来的。原本润泽剔透的脸色此刻也苍白如纸。他简直不敢置信——她从来都是那样潇洒而从容的姑娘啊!笑傲江湖又有谁是她的对手?可她怎么竟将自己折磨成这样!
但他已经无暇去思考这些,便闻林外一声少年的轻喝——“承、易!”
阵中幻象乍然又变!妖物消失,四周的树木却仿佛被注入生命般连根移动起来!
外面有人在控制阵象的变幻!枢念了然微笑起来,眸底却迸射出慑人的寒意。胆敢在他面前卖弄阵法,他若不奉陪就不是枢念公子!
他拦腰横抱起西晷,纵身一个飞掠,而后落至树林右角一块不起眼的青石上。
“呀。”细小的轻呼声自林子外面响起,说话的是个锦衣华服的弱冠少年,正窝着身子舒服地躺在玄竹藤椅里。而他身后还毕恭毕敬站着两位青衫男子,一个打伞遮着太阳,一个拿着扇子扇风,动作小心翼翼不敢怠慢,与他们脸上冷峻的表情一对比反而显得分外滑稽,却同样也意味着那少年公子身份不凡。
但那少年似乎身体不好,脸色呈出一种病态的白,偏却突显出那精致绝伦的五官。一双罕见的紫黑色眸子盈盈流转着妖异的华光。
少年无疑是美丽的,是一种亦阴亦阳的,简直不近情理的美。
而如今他正支着下巴悠闲地啃着自己的指甲,他的手指也是苍白嶙峋的,十个指尖被咬出淡淡的粉红色却是显得可爱,乍看稚气未月兑,犹不懂人情世故的模样。
“阵眼被他找到了呢,咳咳。”少年轻咳了声,似乎有些气力不支。毕竟他刚从温暖潮湿的苏州城过来,还没有适应这淮南的气候呢,“小蓝,继续吹笛子啊!”
他挥挥华丽的衣袖,朝着前方不远处那个窈窕的女子背影招呼了下。
立时诡谲的笛声又起,刺透耳膜。身后两位青衫男子的脸上流露出痛苦之色。他们的耳朵已经被塞住了,却不免还有余音入耳,侵损心脉。这笛声本对练武之人的伤害尤其大——但他们受命来此,也只能竭力隐忍着不敢发作。
不想少年却是听得津津有味,连指甲也啃得津津有味。
渐渐地,树林里有琴音传出——相比于平常用七弦五音弹出的旋律,那阵琴音便显得单薄了,并无多少起伏跌宕,却游滑得像根丝,轻而易举钻入了耳孔,缓缓流淌浸入心肺。仿佛古潭静水,温柔地覆没那些尖锐的刃。
树林外,两位青衫男子面色稍霁,而蓝茗画却骤然变了脸色!轻蔑一笑后马上恢复冷静,唇下的吹奏愈加锋利刺耳。
“铿——”
弦断的声音。
“铿铿——铿——”
弦又断。一根,两根,三根。
短暂的停顿,继而琴音又起,波澜不惊一如之前。树林内外琴音与笛声相持不下,只是后者逐渐处于下风。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终于有些后知后觉地抬起眼,望向前方树林。以为他会有行动,不料他只是气定神闲地转了转自己的脖子,眨眨眼又望着天,“巳时已过,乾坤之势见长,坎离易位……”他朦朦胧胧地说着自己才听得清的话,“好戏,要收场了。”
话音方落,便闻“轰隆”一声,万道青光穿透了树林,所有黑暗的力量皆被吞噬干净。
“噗——”蓝茗画狼狈地呕出一口血,那张媚倾天下的绝色容颜瞬间煞白。
少年拍拍手笑眯眯地起身,拖着那乌金橘绿的宽大衣摆一步一盈地往前走。走过蓝茗画身边的时候他的脚步并没有停顿,原来并不是去看她伤势如何,而是径直往树林里面走去。
如今树林内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男子神色安然地坐在青石上,女子曲膝伏地,上身枕在他的膝上。她微微侧着脸,浓密的睫毛似蝶儿轻轻阖着翅,娇脆的轮廓出落得姑娘家的乖顺与恬静。她似乎是在安睡,及地长发被男子抚模在手里。男子的表情温柔而怜惜,但他的十个手指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原来竟是“青丝瑶”——以女子发丝为弦,弹出天音。
“枢念公子。”少年准确无误地喊出对方的名字,以及来历——“断指鬼药师的关门弟子,能亲眼一见,当真荣幸之至。”他笑眯眯地歪着脑袋。
枢念依然不动声色,“能亲眼一见传说中的潋水城城主,也是荣幸之至。”
“我叫潋。秋水潋滟的潋。”少年笑眯起漂亮的眼睛,说着同样的漂亮的话,“我知道你的名字,你自然也应该知道我的名字才好。”他友好的语气很像是朋友间的礼尚往来,之后还要郑重其事地强调一句:“我真的叫潋,不骗你的哦。”
枢念颔首,笑意浮上唇角,淡淡的不着痕迹,“我现在名叫枢念。”
“哎?”潋眨眨眼不明所以。
“因为难保今后会不会被喊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号来。城主以为呢?”
闻言少年喜不自禁地拍了拍手,“那就到我们潋水城来吧。你要什么样的名号我都可以给你。”他说得毫不含糊,甚至没有问对方愿不愿意。
有一种人,认定的事就绝不会更改,因为拥有足够的资本:权力,地位,包括——暗中要挟对手的把柄。
枢念惘然失笑,他的把柄并不是身为断指鬼药师关门弟子的身份,而是——她。
他平静地朝少年伸手,“解药。”
服下解药后,西晷终于能睁开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人先是好半晌的疑惑,而后亟不可待地从他身上爬起,像是躲瘟神般站到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