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念去找西晷的时候已是酉时左右,暮色低垂。
循着水声往前走,山涧的雾气深浓弥漫,枢念只觉得脑海中渐渐混沌一片,许多霉绿斑斓的画面倏忽即逝,捉也捉不住。直至在古泉边找到那个姑娘,她眯着眼似乎很享受,赤果的双足浸泡在泉水里来回晃悠,一边啃着樱桃大的野果一边支离破碎地哼着歌。
听见脚步声回头,西晷的脸上分明掠过一瞬的窃喜,咕哝道:“到现在才来,还以为你被我气走了呢。”旋即又笑嘻嘻地朝他招呼,顺手丢来几枚果子,“虽然不挡饿,好歹填一下肚子吧。等回去了再给你烧菜吃。”
枢念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的果子,“这是悬天果,果皮可用来入药,结在几丈高的树上的。你竟能采到?”
西晷莫名其妙地斜他一眼,“那点高度还难不倒我,别忘了我是——”她眸光一凛,凝望他不同寻常的恍惚神色,“枢念,你怎么了?”
枢念迟疑地抬起眼,视线不经意间落在她的脚上,陡然一滞!
眼前的一幕就这样在脑海里定格:氤氲弥漫的古泉里浮花几许,白皙的足背追逐着几瓣落花,顽皮时掠起水珠四溅。细薄的皮肤下蟠结着半透明的淡墨似的青筋,里面流动的血液仿佛也要一同融化在水里。他知道,她真的很瘦,瘦瘦小小的一双玲珑玉足,骨节清晰分明。
心头轰然大震,似被谁的铁掌拍过,紧接着浑身沸腾的气血全部往脑门里涌。枢念顿时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所有浮旧得褪色的画面争相出笼,究竟是多少年前,当年少的他躺在后院的古槐树上闭目养神,无意间听到了树下的那番对话——
“咱渊王爷这命可是由鲲仑派的修仙道士算过的,说他是天上最风流的鎏昭星转世,注定要旺一生桃花,子孙满堂!但他的第二个女儿是必须要送到蓬莱仙岛去祭神的,不然就是克父的命!”说话的是一个绿衣丫鬟,清秀的眉目间多了些犀刻,看得出是个牙尖嘴利的姑娘。虽然压低了声音,却依旧被他听得清清楚楚,“你肯定不知道,他那第二个女儿其实是心瓷夫人生的!”
“可是胡说!心瓷夫人生的是儿子——是十七少爷枢念公子啊!”
“笨喽你,因为心瓷夫人当时最受宠啊!她原本身子就弱,生的时候又是难产,豁出了大半条命才将孩子生下来,你说那渊王爷还狠得下心跟她说生出来的是女儿吗?”
绿衣丫鬟尖细的声音里夹着一抹讽刺:“可巧她的一个贴身丫鬟也在那时候临产,结果可不就偷龙换凤了!不过这渊王爷也真是有办法,瞒过了府上的所有人,就连心瓷夫人到死都不知道呢!”
“噫——竟有这种事?!”
“可不是呢!不然渊王爷那么宠心瓷夫人,怎么却对她的儿子不理不睬的?心瓷夫人一死,他看枢念公子就像仇人似的!”绿衣丫鬟扁扁嘴,“不过这枢念公子也真是个薄情寡义的孩子呐,心瓷夫人死的时候都没见他掉过几滴泪,果然没有骨肉之情的就是不一样……”
丫鬟们尖酸的话语一遍遍在耳边回响,像阴间来的鬼影子叫嚣着钻进心口里去。枢念的脸色煞白如纸,眼前的人是谁?是谁?究竟是……谁……
“袭雀?”枢念滞重地唤了一声,“袭雀,是你对不对?”
“枢念!”瞧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西晷赶忙跑上前并抢着一把捉住他的手腕,“你——你竟然走火入魔了!”
紊乱不堪的脉象令她惊恐地尖叫出声,现在的他分明已经丧失心志了啊!
“枢念!枢念!”她心急火燎,却又不知所措地拍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颊,企图令他清醒,“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突然——”
“袭雀,你怎么会爱上父亲?”枢念忽而激动地抓住西晷的肩膀,此刻的他早已分辨不清眼前的人是谁,只是神智错乱地问着她,“告诉我——上天的好生之德在哪里?那些至亲骨肉间的血脉相承惺惺相惜——难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炳……”
他仓惶大笑出声,指下发狠的力道几乎将西晷的骨头也捏碎,“啧。”西晷吃痛地皱起眉,抬头望见不断变幻的虹景,形成诡谲妖离的幻境。而身边的泉水,竟呈现出淡淡的蓝紫色……
突然有个念头从她脑海一闪而过,泉水有问题!
这泉水竟是自圣镜湖引来的!她猛然忆起还在上古倾昙时听东唯说过,幽芸山脉孕有圣镜灵湖,山泉之水皆由其引来。逢酉时圣镜湖湖水变紫,湖面泛衍瘴气,若近湖者心怀杂念,便极容易产生幻觉,尤其对于习武之人——最最不能动情念!
可是等等,为什么她自己也吸了瘴气却没事?扪心自问,她从来就不是那种心无杂念的圣人,何况她方才分明是动了情念的!
难道是因为……“悬天果?!”西晷隐隐明白过来。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或许她吃过的悬天果恰好就是那些瘴气的克星!
眼前的人还在声声喃着“袭雀,袭雀”,西晷的拳头蓦地狠狠握紧,一种莫名的心痛仿佛也在心底纠缠生了根,刹那枝繁叶茂。她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所有呼之欲出的情感,“不管了!死马也得当活马医!”
言毕右手凝结真力,瞬间破掌而出——冥冰掌!
这次她毫无保留地使出了十成功力,掌心真气急剧往泉面集旋聚拢,席卷寒流肆虐而至。泉水的温度也随之骤降,原本弥漫在泉面上的氤氲竟似凝固不动。
西晷果断地抱住枢念跳入水里,“扑通——”
“咳、咳咳……”冰凉彻骨的泉水包围了全身,一股股冲刷着脑穴,也让枢念的神志有刹那的清醒,“西……晷?”
“不要说话,照我说的做。”水深及腰,西晷好不容易才扶着他站起身,并冷静地将掌心贴在他的胸口,“鸠尾、神阙、气海、关元、曲骨,五穴自封,凝神听脉,足太阴、少阴,手太阳、少阳之会。真气回通走逆位:膻中、巨阙、中极、鹰窗、商曲。”
那冥冰掌本是至寒之招,周身寒气扩散,她的睫毛上也沾染了清霜。她咬紧牙关,掌心沿任脉缓缓往下,为他舒通经络,“心静如水,万念皆空。无所思,无所欲,无所惑。”
枢念轻轻阖上眼睛,闻着她近在咫尺的幽兰发香,竟奇迹般地安下心来。泉水的漪沦悄无声息地从身畔游走,收敛了靡靡浮世的喧嚣与荣华,温柔地洗去他一身尘垢。碎石,落花,流水,万籁俱寂。人神合一,了无杂念。
良久,西晷柔声开口:“我是谁?”
“西晷。”枢念道,唇角始有细软的笑意浮现。
“不错。”西晷神色稍霁,手指抚至他的唇上,微凉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唇瓣,“张嘴。”
枢念依言照做,一枚果子顺势落入口中,食之甘甜,不消片刻便已神清气朗。
“蓝茗画是谁?”西晷又问。
“昔日的江湖媚姬,被休出门的水家大少女乃女乃,如今成为潋水城的隐者,专靠笛声杀人于无形。”枢念唇边的笑意加深。
“分毫不差。”轻吐一口气,西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那,最后问你——”她退开几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脸上的表情,不肯放过任何细微的变化,“袭雀是谁?”
“……”枢念睁开眼,不期然对上那一双清澈无垢的眸子,那样深挚地望着他——仿佛要一直望进他的灵魂深处。竟不自觉地垂下眼帘,微笑藏住眼底的神采,“是我旧识。”
西晷的身体微微一颤,却再没有说话,默默地转身上岸。
“西晷——”枢念从身后唤了一声,待她回头才温柔笑起,“幸好你在。”他并不说谢谢,却是说:幸好你在。只因这四个字里藏着更难言喻的深意。
西晷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眼睛也不看他,“要不是我把你引来这里,你也不用遭这种罪。”
枢念的神色变了变,“我方才——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或是,对你做了什么?”
他的手指按上神庭,企图回想起什么,脑海中却是空白,隐约只记得走火入魔前看见的那一双秀气的纤足,是她的。
不料西晷竟是“哈哈”大笑起来,“你以为呢?是对我调情说爱你侬我侬,还是直接宽衣解带霸王硬上弓?”她笑得近乎岔气,还要大咧咧地说着不知羞的话,“啊呀放心吧,压根就没那回事儿!谁不知道枢念公子是正人君子,一身正气,自制力好得很呢!何况——”她忽又用力掐掐自己的脸,收敛了些肆无忌惮,但还是嬉皮笑脸的,“何况,我也不是袭雀,没有让你意乱情迷的本事。”
枢念的眼眸倏忽一黯,“其实袭雀——”
“嘶——好冷。”西晷哆嗦着抱起双臂,看似不经意打断他的话。越发阴霾的天色携来寒流肆无忌惮,湿透的衣裳像是配合了它们似的滴答滴答渗着水,凉意浸透进骨子里。她嘴唇发白往枢念看去一眼,涎皮地笑笑,“你能不能……寻些柴火来?”
枢念自然笑着说好,“你等我片刻。”
独留西晷一人抱膝独坐,将整张脸都埋进臂弯里。缓缓地,她的手指抚上自己的脚踝,模出一些斑驳的血迹,与那剔透的肤色形成了鲜明的比照。
只因她方才急着救他,才赤脚踩在那些石子上,磕破了皮。
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说过呢?侉宴族的女子或许并没有最动人的容貌,却拥着最美丽的双足。或许那是一种神说——她们需无时无刻保护好自己的脚,不敢让它受半分伤害。
所以她从来不学腿上功夫,哪怕一身素衣粗布也不忘了穿着漂亮的绣鞋云游四海,“不能杀人,不能救人,不能让自己的双脚受伤。”西晷自嘲地勾起唇角,“可我已经为你破了两例……所以,不可能再有第三例了……”
她突然一笑,摘下头上那朵桃花,“很漂亮是不是?”
她问着自己,手指细致地捻着花瓣,仿佛上面还残留他的温度。那种极倦淡的,夹杂着桂月蜜橘甜的茶香。很配他这个人啊,总是不动声色地静观着周围的变数,优雅,雍贵,却透着些许深藏不露的冷清。好似青莲一样寂寞地开在那里,贴近了反而会觉得温暖。
温暖,是一种美到极致的诱惑。她曾经奢望过,甚至还以为自己也曾得到过,到后来却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有。
看啊,他亲手给她簪上了桃花,心里面却住着别的人家。而他随心施予的温暖,或许只是得她照顾之后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回报吧。
“簪花只盼君回顾……可惜君不顾。”西晷小心眨了眨眼,视野退尽了雾气变得清晰如初。她又抿唇微笑起来,细长的眉眼弯成曼妙的弧度,反而出落得不可思议的婉转柔媚。
这样诱人的温暖,好想留着它悉心珍藏啊……但是,不可以呢。
她缓缓握起拳头,握紧了,再松开,手心里只剩下一堆灰白的粉末。
轻巧地吹了口气,刹那灰飞烟灭。
“啊,一身轻松了。”西晷笑嘻嘻地拍了拍手,一抬眼便正好看见枢念抱着生火的柴枝站在不远处,眼里闪过短暂的悲恸,又在瞬间恢复如初。
他分明是望见了方才那一幕。但很可惜,他只看见她最后的决绝,没有看见她当初对镜自照的窃喜以及捧着桃花怎样都舍不得放开的痴恋——是那样美丽纯粹的表情。
天色越发昏暗了,有阑珊的氤氲弥漫上来。那逐渐欺境的,是这个清明凉薄的晚风。
春日惟妙宜多情,这情字却多少还是留着些青涩的。偏偏有那么多人爱在这个季节里唱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许了承诺便以为是海誓山盟,到头来只成了池底月影。那些一瞬之间膨胀起来的热情到底是没有立得住脚,也随着过境的晚风渐渐凉下去,一直凉透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