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太阳也像是结了冻,偶尔舍得打出一点冷橘色的光,也纯粹是走场子,一晃眼便不见了的。京都的街巷早已积了厚厚一层雪,到处银装素裹。大寒一过,便快到除夕了。
丞相府,墙头腊梅一缕香。
“今年除夕夜,倒想与他一起过呢……”水沁泠若有所思地望着檐下滴水的冰棱,双手搓着呵了口气,便又继续织手套。芸蛾端着暖手的小火炉进来的时候便一脸稀奇,这双手套她都已经织了大半个月了,却总嫌织得不够好,拆了又重来。
“我看这手套不是沁泠姐自己戴,而是送人的吧?”芸蛾忍不住笑嗔道。
水沁泠抿嘴笑笑,也不答她,只道:“待会儿我需去右大臣府一趟,恐怕赶不及午膳时间回来,让管家不必等了。”
芸蛾眼眸一转,顽皮地凑近她道:“去修大人那里做什么?”
“修大人将金笏落在御书房,我将它带回来了。”水沁泠不动声色地从怀中取出金笏,明摆一副公私分明的架势,“正准备去还给他呢。”
“嘿嘿,”芸蛾狡黠一笑,继续旁敲侧击,“那天晚上沁泠姐住在他那里,当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自然没有的。”水沁泠垂了眼眸,思绪回到那个晚上——春闱帐暖,烛影迷乱,其实原本就要发生什么,而她也不管不顾只想放纵自己一回,然而……她的手指抚到自己琵琶骨的位置,当他看到自己身上的刺青,当十七年前的恩怨孽债又被重提,似乎一切又回到了起点。
从那之后一个多月来,他对她的态度依旧如从前一般,若即若离,真假难辨。
“总是那样漫不经心的,也不知他心里正打着什么主意。”水沁泠兀自嘀咕了句,抬眼一看外面的天色,遂披了白色狐皮大氅,起身往屋外走去。
延廊的积雪已经被铲至外缘堆砌起来,碎炭屑混合着泥土的腥湿气,更令人从心底觉得凄寒。水沁泠扶着栏槛沉思片刻,并没有立即出府,而是绕到后院的石林里面。那里的景致皆用石头堆砌,每遇风声穿堂而过,在大小石孔间回旋辗转,倒自成一曲绝妙的天籁歌吟。
熟练地找到石林里的一处地方,水沁泠蹲,掏出南面七个石孔里的积雪,扳动石块。曾经有个精通阵法的人教过她,若这些石头按奇门遁甲术排列,便能形成“回音壁”。
但回音壁的最非凡之处却不是在于清风吟歌,而是选择不同的角度,听见府内各个地方的说话声,哪怕再私密的耳语,传到回音壁里也变得分外清晰。
她心知自己被人监视,便是因为当初从这回音壁里听见的一番对话——
便是那个蝉鸣燥热的夜晚,她孤身在这石林里听得浑身冷汗遍布,几乎站不稳脚——说话的女人声音她不会不熟悉,而男人的声音她更是一辈子都不会忘——便是那年追杀她的剑客!她永远不会忘记那样一种可怕的嗓音,像是吞了热炭般的低沉嘶哑。
但她反而庆幸,从那时起她便清楚——除了骨肉至亲,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真心实意待你好的人。那些温良善意的笑容,身临险境时主动施与的救赎,往往才是最大的深渊。
所以她表面上左右逢源,却不相信身边的任何人,所谓“求人不如求己”——她宁愿自己付出双倍的努力,也避免接受别人的恩惠。
却为何,除了他……
水沁泠思绪一顿,赶忙收住,专心听着回音壁里女人的声音——“她要去右大臣府,可需另派人手跟踪?”
“不必了。”回应她的果然是男人沙哑黯沉的声音,“她见不到右大臣的。”
“怎么?”
“上头有令,左右大臣今日陪皇帝去万兽山打猎,是行动的最佳时机,绝不可错过……”
后面的话水沁泠没有细听,脑中懵了一下,真是荒唐——皇帝去万兽山打猎,只让左右大臣陪同?这么大的事,为何她竟不知道?就算皇帝不相信她,太后也绝不会对她隐瞒的啊!难道说——皇帝打猎根本是心血来潮,连太后也被蒙在鼓里?!
当务之急是赶快去万兽山!
万兽山,皓皓然千里冰封。
唇红齿白、姿容秀美的少年皇帝正拉弓引箭,回头朝着左右大臣扮个鬼脸,“说好了的,朕今日要大展身手,不射到白鹿绝不回去,谁都不准催朕!”
修屏遥立即附和着一笑,“望陛下尽兴就好。”
相较于他的春风满面,上官歏却板着脸极度不悦,“陛下当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该玩物丧志。”
“咳,”少年皇帝有些心虚地瞥他一眼,对于这位铁面老臣他多少还留着几分畏忌的,“只是偶尔放松一下,偶尔——嘿呀!”他突然惊喜地大喊一声,“出现了!”
说罢也不顾身后的侍从,只身骑马追随白鹿而去。
皑皑白雪覆盖了视野,那抹亮黄的身影转瞬只剩了微小的一点,修屏遥眸光倏沉,厉喝一声:“还不快去保护陛下安全!”
话音未落便见一道黑影从天而降,飞速直掠皇帝而去——
上官歏顿时惊觉到不对!凭他多年的经验,这白雪林地原本最不易藏身,因为光天化日下的任何一点都会被白雪映衬得分外清晰,训练有素的刺客们不可能会这样胆大贸然。但他却忘了,这地面之下才是最佳的藏身之处——
“当心埋伏!”
而前方,策马奔驰的少年皇帝猛然觉得身后一阵寒气凛冽,才一回首便被迎面一剑刺来——“娘咧!”皇帝忙一矮身,手中马缰没抓牢,竟直接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幸而下面是雪地,倒未伤到他分毫。
一剑刺空,黑衣刺客当即一脚蹬上马月复,凌空飞身而起,紧接又是一剑刺来——
“阿娘救命!”少年皇帝吓得涕泪肆流,连滚带爬往后直躲。
眼看着那凌厉一剑已直刺天子眉心,却闻“啪”的一声,一只雪球正好砸中刺客的眼睛,伴着女子情急的大喊:“陛下快跑!”跟着又是两只雪球狠狠砸过来!
竟是女丞相水沁泠!
黑衣刺客猝不及防,被雪球分神的瞬间,修屏遥已经率领随从赶至,长臂一捞便将跌坐在地的皇帝拎起,同时宽袖一扫,“嗖嗖嗖——”十几枚银色小箭直射刺客而去!
黑衣刺客慌忙用剑挡开那些银箭,眼见情势逆转,刺杀无望,他脸色一变,竟直接旋身擒住后面的水沁泠!“都是你害的!”他一手掐住她的脖子,恨得咬牙切齿,“谁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他朝众人要挟道。
水沁泠垂眸便看见刺客掌心的红痣,他竟是——“七……七皇子……”她气弱地喊出声。
黑衣刺客浑身一震,转而哈哈大笑而起,更加用力掐紧了她的喉咙,“水沁泠,你可知道我有多恨你,有多——瞧不起你——你看见没有,他只是个昏君!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凭什么去当皇帝?为什么你还要帮他做事?为什么还要救他?”
他红着双眼近乎疯狂地叫嚣着,一面拖着水沁泠不住后退,直至退到悬崖边上,走投无路。
眼前一望无垠的雪域,所有人都举起了弓箭,他们心里清楚——七皇子活着一日,便是对皇室的最大威胁,所以绝不能留他活口。
那悬崖深不过丈,常人摔下去必死无疑,但对于会武功的人,却是逃生的最佳选择。
胸口有些透不过气来,水沁泠却努力睁大了眼睛只看着修屏遥。
“不要伤害水爱卿!”少年皇帝急得大喊,“水爱卿救了朕,朕也要救她!求求你们——”竟一副孩子般的央求口吻。
“陛下,”修屏遥声音淡漠,那一瞬间,水沁泠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得他幽凉的声音,比无数个噩梦惊醒的夜还要清冷凄寒——“今日若放他逃走,便很难再将他抓住。水丞相……吉人自有天相。”那最后一句话,分明意味着舍她求全。
黑衣刺客的手指已经有些颤抖,下意识又退了一步。
耳边风声骤起,双眼被雾气迷蒙的瞬间,水沁泠却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一个字眼怎样从他嘴中吐出——“射。”
犹如万箭穿心。
那一画面,从此变成今生再难化开的魔障。
水沁泠没有闭眼,她甚至是微笑着的,那么心平气和地看着其中一支冷箭射中她的心口,将她——连同这一世所有的爱恨情仇,一同——射落悬崖。
原来这就叫——天、诛、地、灭!
“哈,哈哈……”水沁泠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刹那间被白雾拢去的身影,感受着自己身体被山风拉着下坠,竟然痛快地笑出了声,“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从她许誓要与他并肩看锦绣河山起,便隐隐担心着会有这么一天,现在好了,天诛地灭的这一天终于来了,而她也终于也不用再一面暗暗窃喜,一面惶惶难安了。这样很好不是吗?亲眼看着那个男人将自己送到地狱,也让那些无聊的小表们瞧瞧新鲜——看,这就是她无可救药爱上的男人!可以为了江山社稷和皇室安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与刺客同归于尽的男人!
炳——怪谁呢?这就是她的命!从遇见他的第一眼起,她就不停地被追杀,被监视,被绑架,多少次的死里逃生,到最后被一箭穿心射落悬崖——他给了她多么精彩纷呈的人生,这辈子都无憾了!
水沁泠笑到满眼都是泪水,其实她都知道的——她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有几分重量,也知道为国捐躯天经地义,如果换作今日站在悬崖上的是他——
可是该死的,为什么她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万箭穿心?
她真没出息!
“怎么偏被你说对了,我可以对自己残忍,对你……却做不到……”水沁泠闭了闭眼,放任自己的意识模糊,“所以下一世,我宁愿对自己好一些,也不要再为别人黯然神伤……”她开始回想这辛苦奋斗的一生,从那年初出茅庐,到如今位居丞相,她学着去包容天下苍生,一颗赤胆向明月、仰不愧天心昭然——难道这就是她一生的追寻?
头皮忽然一阵撕扯的剧痛,水沁泠的神志也在那瞬陡然清醒——
原来竟是她的头发绞住了崖壁的树枝!
那一刻,求生的本能超越了一切,水沁泠奋力伸出双手去够旁边的枝桠,却怎么也够不到——“呲”,血肉模糊的声音,那一缕头发连着她的头皮竟被生生撕扯下来!霎时椎心的痛楚传遍四肢百骸,水沁泠咬紧牙根保持清醒,好不容易抓住了新的树枝,勉强止住不断下坠之势,怎料,“啪——”树枝却被折断,她又掉了下去——
“噗——”脊背撞到地面,水沁泠张嘴便呕出一口血,剧烈的痛楚令她的眼泪一瞬迸发,混着满脸的冷汗不可遏止,她却连申吟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不停地颤抖着。所幸方才绞住头发的树枝减缓了坠落的冲势,地面又有白雪堆积,她才能因此捡回一条命。
幸好她平生做过不少好事,老天爷才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
但五脏六腑都在遽痛,后背又像是瘫痪了般的麻木,眼前突然有一瞬的黑蒙,几乎令她承受不住地闭上眼睛。不不——不能闭上眼睛,这一闭就别想再醒过来了!水沁泠竭力睁大眼睛看天,那里是边疆万里,江山辽阔,那里有她未完的使命——所以她绝不能死!
手指动了动,触模到积雪下面冰冷的地面,水沁泠深吸一口气,忍住身体被拆散的锥痛,艰难地支撑自己坐起来,“啪——”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胸口衣襟掉落出来。
水沁泠眯了眯眼,是那块金笏——她原本打算去右大臣府还给他的。
她牵了牵嘴角想笑,笑出来的都是眼泪,其实还应该感谢他呢——多亏了有他的金笏抵在胸口,所以悬崖上的那一箭并没有刺透她的身体,只是将她射下深渊。
这阴差阳错的,到底还是让她活了下来。
没有再理那方金笏,水沁泠缓慢动了动身子,勉强适应了整个身体的痛楚,头顶又跟着一阵尖锐的刺痛,先前被她忽略了,如今变本加厉更加清晰刻骨。她下意识地伸手模上头皮,却模到一手斑驳的血迹。这才记起来——头顶心的那一块头皮已经被树桠扯掉了,恐怕那个地方再也不会长出头发来了。她还记得小时候看到邻村的福婶,和丈夫吵架时也被揪掉一块头皮,导致头发中间突兀着白生生的一块,当时看着很是丑陋骇人。
不过比起她的命,这点损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峥嵘朝堂、行走官场这么些年,还有谁会将她当作姑娘家去怜惜疼爱呢?
水沁泠狠狠一咬牙,终于站了起来,但她的两条腿还是战栗不止。勉力定了定神,她开始移动脚步,才走几步便痛得整个人栽倒在地,“扑通——”手掌正好压到那块金笏。
这浑蛋!她都死过一次了,为什么还要纠缠她?
水沁泠眼神骤冷,怀着满腔的仇恨,咬破手指,便用鲜血在那金笏上写下一字:断。
恩断,义断,情断!断了好,早就该将这余生所有的念想全部折断!什么浓情痴爱,什么天长地久,她统统不需要!
从此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他是天,她便是地,永远不会有交集!
甩手丢掉金笏,仿佛胸肺间也渗入一股鲜活的气息,将椎心的伤痛全都抹灭。心都死了,又怎么会有痛苦?水沁泠仰天哈哈一笑,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锦绣河山——
从来只需她一个人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