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屏遥唇角的笑纹愈深,“你当真以为,邹暨的死只是一个意外?”
“修大人有意制造出这样的假象,给沁泠铺下最好的台阶,沁泠心下感激不尽,岂有不配合之理?”水沁泠笑容不变,款款道来。其实她心里早已有数——修屏遥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给她一个教训,所以故意将她逼走,让她清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其后又故意将她安排在第二百零一位,就当她准备无声无息地下手除掉绊脚石时,却意外地发现——
邹暨已经病死客栈之中。
因而她水沁泠便可名正言顺地代替邹暨走入金銮殿。
“邹暨原本就患有肺痨,说他是因激动而病死自然也不会引人怀疑。修大人有意将他安排在沁泠之前一位,可谓用心良苦。”水沁泠莞尔笑笑。邹暨的真正死因她并没有兴趣知道,但她却在那时恍然大悟——这几番波折,到最后虚惊一场,其实都是修屏遥在故意折磨她。
不过就算是他的警告又能怎样?只要她踏入这金銮殿,面见鸾姬太后,便有足够的自信赢得太后的青睐,从此完全月兑离他的掌控,从此——便是此方彼方,她会骄傲地站在与他对立的位置,绝不会再受他摆布!
“你的这一声谢,我听不出半点诚意呢。”修屏遥眯了眯眼,嘴角勾起一丝不浅的玩味,“但有一点你说错了,芸蛾丫头是自愿跟随于你,可不是我派出去的。”
“这样吗?”水沁泠未置可否地笑笑,并不多言。
“不过——”修屏遥手指抚唇,“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如你所愿摘了陆寅的脑袋,你是不是会加倍感激我?”
水沁泠忽地抬了眼眸看他,眼底再没有半分笑意。竟然……被他发现了吗?
“陆寅跟在我后面十余载,什么杀人放火的坏事没做过,惹上几个仇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呵——如今我替你报了这个仇,你难道不该感谢我?”修屏遥不以为意地笑笑,悠闲的口吻像是在说着今晚的天气,而不是一条人命,“不过我倒真是惊讶,你伪装的本事竟这么好。先前你舍己救人,为他求情,假装一脸诚恳的模样,让我以为你多天真善良,多在乎天下苍生——哈哈,”他纵声大笑,竟没有半丝动怒的迹象,相反——他对她牙痒至极,“好狡猾的丫头,差点将我也一同诓骗了去。”
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咬着她的耳朵说的,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欲。
如今终于能够将从前的许多细节串联成线,包括她住在留香苑里四处笼络人心,包括她表面上对陆寅的袒护,还包括很早的时候她在马厩喂马——他知道她藏着东西,却到后来才明白,她藏的便也是五石散,所以那日陆寅的马会受惊发疯。
水沁泠淡淡撇过眼眸,“修大人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取他性命?”依他的脾气,应该是留着陆寅的性命来刺激她才更有意思吧。
修屏遥勾了勾唇,“反正我早就看他腻烦,倒不如卖你一个人情,有何不可?”
水沁泠咬唇沉默,手指却藏在袖中微微颤抖着。这叫什么?她以为自己计划的一切天衣无缝,没想到却被他轻松看穿——她所有的自信,所有的努力,便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倒不如卖你一个人情”全部击溃!她从来没有输得这么彻底——
不,不不,她绝不能认输!这只是一个开始,一盘棋局,她只是下错一粒子而已,以后的棋路还很长,很长……今日输掉的,日后她必会双倍赢回来!
水沁泠的眼底逐渐流露出一丝微笑。修屏遥,我确实应该感谢你的,是你斩断了那些不该有的情丝,让我再次面对你时,可以毫不犹豫地定下自己的立场——水与火从来无法交融,如同我们原本就该站在两个极端的位置,针锋相对,没有交集,永远——都不会有。
“快些进殿吧,我期待着你的表现。”修屏遥拢了宽大的衣袖,一笑即去,“来日方长啊,小女子。”
水沁泠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许久,低低应声:“来日方长,修大人。”
是的,来日方长。
心头一瞬豁然,水沁泠小小吐了口气,才偏过头,便见右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
“谭亦!”她笑着招呼。
谭亦闻言回头,愣了半刻,“你是……”
“水沁泠,不记得了?”水沁泠笑吟吟走上前去,虽是一副热络的口吻,却不会让人觉得有失分寸,或许那张玲珑如玉的脸蛋天生便适合堆出笑容的,“上次会试打翻了砚台,还吵到你的那个。”
“水沁泠?”谭亦细细打量她一番,这才瞧出三分相似的眉目。莫非是妆容的作用——原先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如今却焕发出全然不同的神采。猛然察觉不妥,他尴尬地移开视线,像是为了掩饰地冷哼一声,“倒要恭喜你捡了便宜。”
这人从来就不会说句好听的话。水沁泠心下一笑,似不经意问道:“不知那件无头尸案查得怎么样了?”
“你也想来笑话我,是吗?”谭亦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捏紧拳头,“跟那些人一样,一起来笑话我,说我眼高手低,难胜重任,你们——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水沁泠怔了怔,旋即微笑,“不,我只是想,那件案子,或许并没有凶手的……”如今看来,他宁愿被众人嘲笑自己能力不够,也不愿跟随上官歏弄虚作假,果真是个正直的家伙。水沁泠心下顿生不少好感,轻言道:“河水再清,也会有泥沙沉积。一个人,平生再怎样光明磊落,积善行德,也难免会被人描上污点——”她朝他明媚一笑,两靥生花,“但,河水之所以长清,在于它能沉淀那些泥沙。你只需要做你自己,便够了。一如屈大夫所言:‘又安能以皎皎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微言淡语,却让谭亦听得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水沁泠掩嘴笑了笑,显露女儿家的娇妍之态,“我说得不好吗?”不是问他“对不对”,而是问他“好不好”?
谭亦摇头,头一次放下架子,“你说得对,说得好。我只是不曾料到,上官大人竟——”他当即改口,苦笑道:“我为此抑郁多日,不想到最后竟是被你指点迷津。”
水沁泠失笑,“因为我是个姑娘家?”心下不免叹息,世上的男人对女人总是有些偏见,同样的大道理,若由男人说出便是理所当然,但若从女人口中道出,是否便是匪夷所思了?她撇过眼眸,看着长廊宫灯在黑夜里明明灭灭,落在地上都是残缺不齐的影子。许多心思便也如这灯火般迷离缭乱,或许,从头至尾都没有介意她性别的,只有……他。
水沁泠心口猛一跳,挥挥衣袖赶走脑海里的影子。
谭亦沉默不语。两人就这样并肩走了很久,他忽然想起什么,“我听说,你被右大臣赶出来了?”他难得露出一丝笑容,“胆敢违背他意愿的,你水沁泠是第一个。”
水沁泠脚步忽顿,脸上有一瞬的不可置信。她被修屏遥赶出留香苑的事,如果连谭亦都知道的话,也就意味着——整个朝廷都知道!
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修屏遥这样做,竟是为了她好?!笔意和她断绝关系,并散播消息,让全朝廷都知道她不愿与他同流合污,那么——欣赏她的就会变成左大臣的一方。那么,便连鸾姬太后也会对她刮目相看的吧?
不不,不可能,简直荒唐!那个男人怎么可能会这么做?
水沁泠惘然抬了眼眸,远远地还能找到那个男人的背影,他谈笑风生,他轻步雅然。水沁泠站着不动,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他被人流簇拥着走进金銮殿里,他的脸庞一刹那间被金光包围,所有的罗愁绮恨,也在该一刹那间寂灭无痕。
唯留尽处两盏烛火,在漫长的永夜里寥寥摇曳着。亭外紫薇朱槿,仿佛还枕着小窗浓睡。
水沁泠抬手蒙住眼睛,恍惚间竟以为自己产生了某种幻觉。是否因为多久以前悄然盛放的心意得不到回报,到底有些不甘不愿,才会衍生出这样的……自作多情的臆测。
倘若他会为她付出——那么,一定是只有天诛地灭时才会有的可能。
“水沁泠?”谭亦在前面喊她。
“呵呵抱歉,抱歉。”水沁泠笑着跟了上去。
流光易把人抛,一晃眼便过去三年。
“颐安七年,鸾姬太后力排众议,破格提拔殿试女探花水沁泠为相,辅佐文治教化。幸得女丞相兰心蕙质,筹资大兴女子学堂,更建待媛诗社广揽各地才女,此后女子参政之风渐成。”——史出《女丞相传》
时值秋令。画廊外,珠帘卷西风,淡烟染疏桐。
“下了半个多月的雨,总算盼到太阳公公露一下脸了。”西院里晴光正好,芸蛾打来一盆温水放到梨木花架上,开始为水沁泠梳理长发,“噫噫噫,你这头发上都有酸味儿啦!”她麻利地拔下对方簪发的钗钿,一面打趣笑道。
水沁泠便支腮倚靠在花架一旁,手里捧着一本史书,闻言轻笑道:“是啊,雨要再不停,我身上也该长霉了。”空气里还浸润着雨天的潮湿气,这初秋午后的日头暖了,晒得人也昏昏欲睡,水沁泠禁不住掩了个呵欠,疲倦地将书盖在脸上,“怎么是好呢,事情越多,便越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若不是有它们帮忙出谋划策,我也不可能坐到现在的位置。”她的手指抚上颈项的墨玉坠子,若有所思。
芸蛾的嘴角动了动,却不说话。之前水沁泠说能听懂兽语的事她听着还有些玄乎,而今朝夕相处、亲眼所见后便也不得不相信——这三年来,水沁泠每每苦闷发愁时,总会有那些鸟雀虫兽留下线索,比如用“绣囊金衣”重振军队士气,暗遣使者与潋水城签下《相安之协》以及在乞巧夜解散了皇帝庞大的“男后宫”……
心想若让百姓知道这位智赛诸葛的女丞相其实是有军师相助,不知该是怎样的反应?又或者——若水沁泠丢了那颗墨玉坠子,是否便与常人无异了呢?
芸蛾心思一顿,转而觑了一眼封面,惊奇道:“这本《谷梁传》你都研究了大半个月了!”
水沁泠细细的笑声从书下传出:“我的记性究竟如何,你又不是不知。在别人面前我可以夸口说过目不忘,在你面前我可不敢故弄玄虚。”
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令芸蛾的手指僵了一下,瞬即拢了她的长发放进水里,一缕一缕细细拭洗,“沁泠姐又落了不少头发呢。”
“唔……”水沁泠朦朦胧胧应了一声,眼皮逐渐沉得睁不开。她是真的累了。
秋天的院子里满是落花的余香,混合着皂荚的味道,耳边清泠的水声也变成催眠的旋律,水沁泠拿书掩面,就这样打起小盹。很难得梦里竟没有出现那些熟悉的场景,当年幽冷的长廊,萦绕不散的话语,还有漫无边际的黑夜……也像是被哪个好心人泼了一点明黄的色彩,那点黄渐次开成了五瓣的花,极细致的一小朵,边缘是大片的留白,白得透出一点蓝……
最后那点蓝仿佛一瞬渗透进了心口,变成种子,植根发芽,“折柳……折柳送君行……”水沁泠模糊地呢喃了句,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梦境并不出奇瑰丽,却温暖无比。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恍恍惚惚记得当时那人抚弄发丝的力道很是轻柔,似乎在梦里也能感受到对方唇边的笑意……
那双唇,胭脂色,润泽含光。
为何竟变成了桃花唇?
为何,竟变成了他……
丙然因为是梦,所以才能这般肆无忌惮么?三年前斩断的情丝,来不及倾诉便被浇熄的热情,却像是犹未燃尽的死灰似的,总是留着些余热,而这余热,只可释放在梦里……水沁泠在半醒半梦中如是想着。直到对方的手指触模到自己的头皮,冰凉的温度一直刺透了经脉骨髓,她赫然从梦中惊醒,“芸蛾,你的手好凉。”她喟叹,并没有将书从脸上拿开。
只有水珠清冽的声音,没有回答。
“鬼丫头!”水沁泠笑嗔一句,一手拿开书,一手突然就从耳后捉住对方的手指,侧仰过脸来,“我道——”
话音戛然而止。
水沁泠瞪大眼睛望着眼前的男人。他还是那个风流昳丽的他,明明脸上没有笑,偏那眉眼里都是笑意丛生,远远比过那春日的桃花夏日的荷。
“小、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