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去过罗家之后,这一个星期以来,我的心神一百不宁。唐菱和小倩的影像不断地重复交叠在我的脑海,这两个女人带给我同样程度的困扰。
每当我闭上眼睛,耳际便会萦绕著小倩那哀切的请求,“请让我爱你,好吗?”
与这句话同时浮现眼前的,却是唐菱的身影。
请让我爱你,好吗?
不!不好!我的爱对她而言,就犹如毒蛇猛兽般可怕,我不能爱她,绝不能!
我颓然地将脸埋在掌中,满腔的积郁化作一声长叹,自我的灵魂深处逸吐而出。
“你怎么啦?”一个无比温柔的声音暮然在我耳边响起。
我抬起脸来,看见唐菱那张绝美的脸庞,就在我眼前。
“没什么。”我摇头,勉强笑了笑,“要画你的像,实在太难了。”
此刻我正坐在她的办公室里,和她讨论绘像的事情。
“为什么呢?”她笑问:“难在哪里?”
我凝视著她,控制不住自己紊乱的心绪,竟发出了不该发出的赞美,“因为你太美、太美了!美得使我不知该如何下笔。”
她的身子微微一震,脸上很快地染上一抹红晕。她垂下了眼睑,浓密的睫毛盖住了她那对乌黑的眸子。
我出神地望著她,惊异而贪婪地注砚著她。她含羞的模样是如此地迷人娇美,她的美,永不令人厌倦。
我的眼光没有放过她每一根神经的震颤,我用全部的心灵去体会她的每一个心跳、每一个呼吸所透露出来的讯息。
唐菱,她因我的话而红了脸!唐菱,她的心里有我!
她睑上的红晕逐渐褪去,当她再度扬起睫毛时,目光已变得深沉难测,那美好的嘴唇微向上弯,浮现一抹凄楚的笑容,“振刚,你真傻!”她的声音幽柔如梦,轻喃如深夜的低语。
我傻?我为什么傻?
“唐菱!”我暮然激动了起来,“我不傻,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傻!”她轻轻地说,“我不美,一点也不美。你现在所看到的,是我的外表、现在。对于我的过去,你完全不了解,我……”
她深沉的目光,逐渐变得蒙胧哀伤。她望著前方,似乎沉浸在一个遥远的回忆里,忆是一潭漆黑的湖水,自心灵的最深处向她包围急涌而来。
“唐菱!”我不知打哪儿来勇气,竟握住了她纤柔的手,“我不需要了解你的过去只要知道你是唐菱就够了。在我的心目中,你永远是这样地美好,没有人可以与你比拟也没有人!”
“不!”她抽出被我紧握的手,泪水盈眶,“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我的过去,你就会发现,我完全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样美好。”
“喔,唐菱!”我的心暮然一阵经銮,“不要哭,不管你有著什么样的过去,一点也不会影响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过去的已经过去,我相信只要认识你的人,绝对没有人会计较你的过去。”
我望著她,感到全身热血沸腾。她的模样是如此地楚楚动人,惹人爱怜,我多么想拥她人怀,用我满腔的柔情,抚平她的创伤,吻干她的泪水。但是我不能,只因为她是另一个男人的妻子!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压抑著心中那股强大、想要拥抱她的。我是如此地靠近她,却又不能碰触她,我们俩之间存在著一道良心与道德的鸿沟,就像我和小倩之间,横越著十四年的时间距离一般难以跨越。
我的胸腔因满涨的激情而隐隐发痛,我的双手因为过度紧握,而泛白发麻。我所深爱的女人,在我的面前哀伤哭泣,我却不能给予她任何的安慰!
她抬起眼来,眼中泛现著光彩,“谢谢你,振刚,你是个好人,就像汉钦一样。”
我们彼此深深地注视著,在她的眼里,我看到了感激,也看到了难以诉说的柔情。那小小的瞳孔里,反映著我小小的缩影。从没有一刻,我感觉和她如此地贴近,近得可以听见她心底的那个小小的声音,正在轻轻地呼唤:振刚!振刚!振刚……!
“唐菱!”我回应她。
叩!叩!叩!门上突然传来几下轻响。
唐菱和我同时一震,猛然自一个虚幻迷离的梦境中醒来。
她迅速地眨眨眼睛,拭干脸上的泪痕,作个深长的呼吸,很快地恢复了冷静,“请进!”她说。
进来的人,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竟是小倩。
她的手里拿著一幅画,脸上带著纯真的笑容,“赵大哥,我到教室去找你,他们说你到这儿来了。”她的目光随即落在唐菱身上,脸上的笑容为之一凝,她那敏锐的神经必是感觉到了什么,“我没有打扰到你们吧?”她望著我说。
“没有。”我不自在地笑了笑,说:“小倩,你找我有事?”
这一个星期以来,她只和我通过几次电话,关于上次在罗家的不愉快,她似乎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她的眼光再度飘向唐菱,声音里有股酸溜溜的味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捺著性子问:“是不是又有什么绘画上的问题要来问我?”
“你忘了吗?”她以埋怨的口吻说:“我为你画的那幅画。”
“哦!你已经大功告成了?”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拿在手里的,就是那幅“中年男子的寂寞”。
“是啊!”她说:“今天我特地把它送来给你,顺便要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我问。
她看了看唐菱,显然不愿意在她面前透露,便说:“我们一起去吃饭,我再慢慢告诉你。”
我望向唐菱,她立即说:“你们先走吧,我还要留下来加班呢!”
她的眼襄盛满了温和与鼓励的笑容,笑容的背后,隐藏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无奈和辛酸。
“走吧,赵大哥!”小倩拉著我往外走。
十分钟之后,我们坐在距离基金会不远的一家西餐厅里。
小倩将画交在我手里,眼里闪著笑意,戏谑地说:“送给你,寂寞的中年男子!”
我佯慎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却不自禁地挂著无奈的微笑,“小倩,你是个调皮的小表灵精。”
我揭开画上包著的白纸,“中年男子的寂寞”已经被小心地裱在一个精致的木制画框里。或许是由于心情的关系,那伫立在海滩上的人影,如今看来,显得更加地落寞,更加地凄凉。
“怎么样?赵大哥。”小倩兴致勃勃地问。
“哦,很好。”我点头说。
“你就只给我两个字的评语吗?”她扬起眉毛,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我将手里的画放在桌上,换了一种说法,“非常好。”
小倩掩著嘴笑了起来,“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非常非常好〞?这算什么评语,简直是敷衍嘛!”
“我没有敷衍你,真的非常好。”我诚挚地说:“小倩,再一次谢谢你。”
“谢什么!”她垂下眼睑,幽幽地说:“你明知道我要的不是你的感谢。”
我不愿再提起这样令人心烦意慌的话题,于是按著问:“小倩,你刚才说要和我商量什么事情?”
她抬起脸来,声音里带著几分凝重,“我爸想带我出国去玩。”
“哦?”我有点讶异,“去哪里?”
“英国。”她说,“我在英国有个堂叔,小时候爸爸曾经带我去过一次,自从他的腿受伤之后,我们两家就难得见面,只能维持书信往来。前两天,堂叔为了封信来,说他儿子要结婚了,爸决定要去参加婚礼。”
我不禁蹙起了眉头,“你父亲的身体,适合这样的长途旅行吗?”我的眼前浮现他坐轮椅的身影。
“我也很担心。”小情说:“他最近时常闹腿疼。”
“腿疼?”我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时常这样吗?”
小倩轻轻的叹息,“自从他发生车祸之后,就时常这样,只是最近疼得比较厉害。医生说,这是当年车祸的后遗症。”她怨慎地说:“这一切都要怪唐菱,若不是因为她,我爸也不会变成这样。”
我关心地问:“难道你父亲当年会发生车祸是因为她?”
“不错,就是因为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赵大哥,”小倩摇摇头,说:“我不想谈这个问题,只要一想起这件事,我就忍不住要恨唐菱。但是,我很清楚,事情吧经发生,再怎么恨她怪她,也是无济于事。为了让我少恨她一点,你就别再问了吧!”
“好,我们不谈这个问题。”我改变话题,“既然你父亲身体不舒服,恐怕不适合出国吧!”
“但是他认为只要带著老陈同行,应该没有问题。他说他们堂兄弟已经好几年没有见面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去探望他们。而我也一直很想再去英国玩,所以爸打算带我同行,既可以照顾他,又可以完成我的心愿。”
我沉吟著,“如果他的身体真经得起这样的劳累,倒也没什么不妥。”
“但是我却有点犹豫。”小情说。
“为什么?”
她紧紧地注视著我,“我不想离开你。”
我微微一愣,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小倩,”我摇著头说,“你还年轻,不应该这样执著。你应该到处去看看、去玩玩,出国旅游是增长见闻、开阔胸襟的好机会,你不应该放弃。况且,你父亲一个人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的确需要有人跟随照顾,你是最适当的人选。”
“唐菱也可以。”她的眉头微蹙,神情苦恼。
“唐菱怎么说?”我问,“她对这件事的看法如何?”
“她还不知道这件事。”小倩说,“我爸爸说她最近要忙基金会的事,他不想让她陪他去。”
“既然如此,你就更应该陪他去。”我说。
“赵大哥,你好自私。”她突然噘起了嘴,埋怨地说。
“这话怎么说?”我愣住了。
“你想赶我走,你不想见到我,所以希望我到英国去。”她委屈地望著我。
我委婉地说:“小倩,我鼓励你去,并不是因为我不想见到你,而是希望你能够在陌生的环境中,让自己的心情沉淀下来,或许你会发现,你对我又有另一种全新的感觉。你会发现,你并不是那么地需要我,因为世界是这么地辽阔,人生还有许多值得追求的东西。在你这样的年纪,感情应该只是点缀,而不是全部。”
“不!”她严肃而郑重地说,“赵大哥,你错了,对于其他的年轻人而言,感情或许只是点缀,但是对我来说,感情却是我生命的全部。请你相信我,我对你的感情,既不是冲动,也不是年轻的幻想,更不会因为时间或空间的改变而改变。”
我不得不承认,她这份固执的深情,深深地令我感动。我望著她年轻的脸庞,那原该神采飞扬的眼神,如今却沉郁而黯淡;那应该发出愉悦笑声的嘴唇,如今却苍白紧抿。
“唉!”我忍不住叹息了,“小倩,你为什么这么死心眼?”
“我就是这么死心眼,这就是我。”它的眼中闪现热切的光芒,“我就是认定了你,我寻找了十九年,终于找到了你,这辈子,你是我的唯一。”
她的执著再度令我心惊,这样浓烈的感情,更令我难以承受,“小倩,你不该自寻烦恼。”我硬著心肠说。
“赵大哥,你好狠心!”她哀切地凝视著我,“你从来不肯给我一点希望,你看我这么痛苦,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舍不得说。我真该恨你,你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小倩,去吧!”我藏住心中的感动和不忍,表现得更加铁石心肠。“跟你父亲到英国去,你一定会有新的收获。”
“是的,我会有新的收获。”她怨慎地说,“那就是对你满心的思念,以及更强烈的爱恋。遥远的空间距离只会增加我对你的感情,你知道吗?”
我愣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的神情十分认真,两道浓眉紧蹙。如果事实果真是如此,这世上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消除她对我的执著呢?
“可是我答应过你,要听你的话。”她又说,“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去,我就去。”
“你不需要如此。”我连忙说,“你就是你,你应该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如果你不想去……”
“不,我要去。”她的脸上叉出现我所熟悉的执拗神情。“我知道你希望我去,我就去。但是我希望你能够答应我一个请求。”
我的表情一定凝重到了极点,“小倩,我不能答应你任何请求。”
“难道你就不能先听听是什么事情,再拒绝我吗?”她阴郁地盯视著我。
我暗暗地叹了口气,无奈地问:“什么事情?”
“我要你等我,等我满二十岁。在这之前,请你不要爱上别人,好吗?”她的声音转为轻柔,阴郁也化成了一股淡淡的忧伤。
“为什么?”我觉得心头的负担更重了。
“因为,”她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如果在我二十岁以前,我还不能让你爱上我,这辈子大概就永远没有希望了。到那时候,我只能放弃。”
“这……”我为难地回答,“这太荒谬了!”
我怎么答应她?在我的心里,明明有个唐菱,我如何草率而贸然地答应她?
“你不答应?”她受伤了,无法自制地提高了音量,“连这点小小的希望,你也不给我?才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你都不愿意等待?赵大哥,你好狠心!”
泪水迅速地涌上了她的眼眶,很快地,两串晶莹的泪珠自她的脸颊滑落,滴在白色的桌布上。
“小倩!”我慌了手脚,“别哭!我不答应你,是因为我不愿敷衍你。难道你要的不是真心,而是一个敷衍的答案吗?”
“我宁愿你敷衍我。”她抽噎著说,“你好残酷!为什么宁可看我痛苦,也不愿让我保留希望?你就不能说说谎,让我好过一些吗?”
我并非真的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看到她伤心欲绝的模样,听见她凄凄切切的哭声,我的心也不由地涌起一阵酸酸涩涩的情绪。
她不过是个孩子,在地那颗年轻的、敏感的心中,藏著一份单纯真挚的热情,她将这份热情毫不保留、绝不隐瞒地全部倾注在我身上,她没有考虑过自己可能受到的伤害,在她的想像中,爱与被爱就是一件如此简单的事。十四年的岁月在我的心中,形成了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但是对于她而言,却并非阻碍。
“小倩,别哭!”我掏出一条干净手帕,擦干她的眼泪。“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哭,不怕别人笑话吗?你看,已经有人在看你了。”
“有什么好看的!”她没好气地说,“我想哭就哭,谁也管不著。”
“你不是答应了,要听我的话吗?”我温和地劝哄著,“现在把你的眼泪擦干,我们吃过饭后。一起去看场电影,或者你想去哪里玩,我陪你去,好不好?”
她陡然抬起头,晶亮的眼睛里泛射出异样的喜悦的光彩。“你说的是真的?你没哄我?”
“当然是真的。”我笑著拍拍她的手背,“我几时哄过你!”
“哟呼!太棒了!”她立刻转忧为喜,低低地欢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她三两下就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将手帕还给我,笑盈盈地说:“我不想看电影,也不想吃饭,我只要你陪我散散步,就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你想去哪里散步?”我问。
“哪儿都可以。”她甜甜笑著,“只要有你在的地方,就算是马路边的红砖道上,我也觉得像是天堂一样。”
她的话再度令我感动,我的心不禁为之侧然。她这份单纯的依恋和快乐,使我觉得更加愧疚。
“你不能不吃饭,我不准你空著肚子到处跑。”我以长者的口吻说,“等我们吃过饭后,我再带你去走走。”
“好嘛!”她嘟著嘴,不情不愿地说:“听你的就是了。”
“你想吃点什么?”我举起手,打算招呼侍者,“我叫他们拿菜单给你看。”
“我今天不想吃西餐。”她很快地说。
“不想吃西餐?”我问:“那你想吃什么?川菜?蒙古烤肉?麻辣火锅?随你挑,我奉陪。”
“我想吃……”她睁著两个大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两圈,“我想吃路边摊,我们到士林去,好不好?”
我微微一愣,“路边摊?”
“是啊!”她兴致勃勃地说:“我想吃蚵仔煎、炒米粉、当归鸭,还有爱玉粉围冰,今天晚上我要大吃一顿。”
我不禁失笑了。“你吃得了这么多东西吗?”
“吃得下!”她笑嘻嘻地望著我,“只要有你陪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吃得下。”
我的心又是一动,一声长长的叹息再度悄悄地在心中响起。这孩子,她为什么这么死心“好!”我站起身,说:“我们走吧!”
她高高兴与地跟著我走出西餐厅,生进车子里。
“赵大哥,”她关上车门,转头凝视著我的侧脸,温柔的声音中有著前所未有的感激,“谢谢你今天晚上愿意陪我。”她忽然揍过身子,迅速地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我爱你!”
我惊讶地转脸看她,正好迎上她那对含情脉脉的眼睛,眼里流转著万千柔情,在黑暗的车厢中晶亮如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我的心暮然一震,她那强烈的、不顾一切的、急欲焚烧的热情,再度令我心悸不安。她的早熟、她的感情,和她的年龄不成比例。我深深知道,在她那双晶亮的眼睛底下,正汹涌著惊人的波涛,她满腔的热情正隐隐沸腾,那惊人的波涛一旦一破堤而出,必将氾滥成漫天的巨浪,将我淹没。
我急忙别开视线,发动引擎,并以冷静的声调说:“小倩,别忘了系上安全带。”
她仍然凝视著我,好半晌,才听见她出幽的叹息声,“你果然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她轻轻地说,声音里有著明显的失望和落寞。
我以冷漠的表情回应她的热情,我知道在这样危险的时刻里,只有坚硬起心肠,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我踩下油门,将车子迅速滑人满街灿烂的灯海之中。
中秋节过后,冬天的气息便一天比一天浓厚了,每下过一阵雨,天气就更凉一些。秋天的斜风细雨,总是带著一股萧索冷清的意味,轻易地勾动人内心深处莫名的愁绪。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低落,面对著空白的画纸,听著窗外晰沥沥的雨声,我逐渐陷入了一种难解的、纷乱的情绪中,而无法自拔。
我不知道我这样坐在画架前,究竟有多久了,只知道当我自沉思中抬起头来时,窗外约雨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歇了。这烦人的雨整整下了五天五夜,现在总算停止了。
我颓然地放下画笔。离开书架,走到橱柜旁,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走到窗前,凝望著窗外的景色。
我不常喝酒,也不喜欢喝酒,但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例外。就像现在,现在的天气、现在的心情、现在的我,最适合饮酒;如果能够喝醉,或许我就能够好好地睡一觉。我已经有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没有好好地睡过觉。我患著严重的失眠症,总是在半夜里醒过来,在黑暗中瞪著天花板,直到东方发白。
我试过各种方法,就是无法使自己安然入睡。我迷失了,迷失在两湖深不见底的黑潭之中,即将溺毙。每当我闭上双眼,唐菱的脸庞便不断地浮现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清楚地看见她的眼睛,是那样的忧郁、哀伤:她的啜泣,依然萦绕在我的耳际:她曾流过的泪水,深深灼痛了我的心。
她为什么流泪?她有著什么样令她伤心的过去?
我并不在乎她的过去,她永远都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唐菱!
我是如此地想念她,我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因为这份强烈的、磨人的相思,而不时地隐隐作疼。我咬著牙,克制著自己不去找她,不打电话给她。我发了誓,宁愿独自忍受这份锥心的痛苦,也不带给她困扰。
我再度躲著她,就连工作上必须的接触,我都避掉了。我不再和她面对面讨论学生的情况,而改用书面报告:我把报告和学生的图画作业交给张凯文,麻烦他代为转达。
我不是圣人,我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我越来越害怕自己,怕自己会做出无可救药的事情。我清楚地感觉到,那份积蓄在体内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浓烈,我像是一座蠢蠢欲动的火山,随时可能爆发,喷出漫天的熔浆,烧毁自己和唐菱。
我一刻也没有忘记,唐菱是罗汉钦的妻子。我看得出来,那个坐轮椅的男人,比我更需要她。他已是日暮西山,垂垂老矣,唐菱是他人生道路上最后的伴侣,他需要她的安慰,需要她的照顾,远胜过我千万倍。我已经伤害了小倩,绝不能再伤害他。如果我使他失去了唐菱,我的良心将永远不会放过我。为了避免那样可怕的后果,我宁愿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壳里,细细地咀嚼品尝这份苦涩的恋情。
青翠的远山,在苍茫的氤氲中,只剩一个个蒙蒙胧胧的轮廓,仿佛被雨给洗得褪了色。
原本阴沉沉的天空,如今却奇迹似地开了脸,厚重的云层缓缓地飘移,逐渐地变淡变薄,露出了一小块蓝天。
我轻啜一口酒,出神地望著街道上熙来攘往的车辆和行人。这世上的人这样多,为什么我竟曾遇见唐菱?如果没有小倩,我和唐菱可能永远没有机会见面。那样一来,或许反倒是一种幸运。
为什么人告总有诸多纠缠,受与被爱永远难得圆满?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女人,却又背负著一个年轻女孩的感情的债。是的,我欠了小倩,但是这份亏欠,我却永远无法偿还。
我在等待,等待时间为我冲淡小倩心中的梦幻爱情。到如今,我仍然坚信,她对我的依恋,将会随著成长而消失。
我啜了一口酒,又一口,最后一仰头。一饮而尽。酒精很快地在我的体内发挥了作用,它稍稍麻木了我的神经,锥心的刺痛似乎已不再那么尖锐。
我走向橱柜,又倒了第二杯酒。当我举起酒杯,杯缘刚刚碰触到嘴唇的时候,电话铃声适时地响了起来。
我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这个时候会是谁打电话给我?画廊的老板?张凯文?还是小倩?
不可能是小倩,她已经在一个星期前,随著罗汉钦到英国去了。自从她去了英国,每两天便寄一张明信片给我,却从来没有打过电话。
我任由铃声继续响著,并不打算去接。现在的我,没有心情和任何人说话,不管是谁打来的,就让他落空吧!
我再度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等待著铃声止歇。但是刺耳的铃声仍然不断地响著,带著一种固执的坚持,催促著我去接电话。
我再也受不了这种干扰,于是烦躁地放下酒杯,走向客厅。
“喂!”我拿起话筒,粗鲁而低沉地说著。
“我知道你在家。”是唐菱的声音,“为什么不接电话?”
“是你!”我惊喜地坐正了身子,所有的沮丧和悒郁在刹那间全都消失无踪,“唐菱,我不知道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在家?”
“只是一种感觉,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幽幽长长地叹了一声,轻轻地说:“你在躲著我。”
我突然觉得呼吸急促,胸中灼热,有如火烧一般。她的叹息将我满腔的思念化成了滚烫的熔浆,灼伤了我的五脏六俯。
“是的,我在躲你。”我沙哑著声音说:“你知道为了什么。”
电话那头,是长长的静默。半晌,我又听到一声深沉的叹息,按著她说:“我想见你。
有一件事想跟你谈谈。”
“什么事?”我以强大的理智克制住如万马奔腾般的感情。
“这件事和小倩有关。”她说。
“小倩?”我急忙问,“莫非她在英国出了什么事吗?”
“不,她很好。”她说,“昨天晚上我接到汉钦打回来的电话,他说他们一切都好,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大约半个月后就会回来。”
“唷,没事就好。”我不禁大大唹了口气。
“你什么时候有空?”她问。
“现在。”我的渴望终于战胜了我的理智,“我马上过去见你。你在哪里?办公室?”
“你忘了吗?”她说,“今天是星期天,我在家里。”
“好,你等我。”
她简单地回答:“我等你。”
我挂断电话,整颗心完全被喜悦所涨满,变成了一个氢气球,轻飘飘地朝云端深处飞去。我吹著口哨,飞快地换著衣服。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恨不得长了翅膀,立刻就能飞到她身边去。
唐菱!唐菱!我的每个细胞都在狂喊她的名字,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煎熬,我要去见她,哪怕只有一眼也好,只有老天爷知道,我是多么地想念她。
唐菱!唐菱……我带著一份不可遏止的渴望,向著她的方向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