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若溪跨上骏马,举目投望,远处有一带淡淡的远山。山如梗阻,隔在煜都与此地之间——将来,也会隔在他与她之间。
“王爷,可以启程了吗?”随从问。
明若溪似没听见,凝著眉,思绪飘过庭院里的花树,飘向那间他每晚都悄悄前往的屋。
就这样走了吗?要不要再去看她最后一眼?
每一次,他都告诉自己,该是永别的时候了,但每一次,他都出尔反尔。其实三天前他就该回京了,却因为这样徘徊的念头,让自己又逗留了三天。
“这药不是煎过一回了吗?怎么又要?”两个婢女从游廊那边过来,其中一个嗔怨道。
“唉,不知怎么了,今儿暮姑娘不肯喝药,王妃去劝她,却不小心把药洒了。”另一个答。
“那暮姑娘听说是南阁王爷的人,现在南阁王爷要走,她心里难过,当然不肯吃药喽!若换成是我,也宁可病死!”
“还说呢,今儿的饭她也没吃,害我热了好几回……”
两个婢女说说笑笑,忽然一抬眼,看到明若溪立在她俩面前,顿时傻了眼。
“王爷,奴婢该死!”两人慌慌张张地一齐跪下。
“奴婢不是存心议论王爷,只不过以为您早走了……”
“瞎嘀咕什么呢?谁不肯喝药?”已有贴心的随从代主子发问。
未待回答,明若溪已翻身下马,深沉的脸色转为铁青,脚下步子快若闪电,袍袖振飞中,往内院奔去。
那个小傻瓜又在使什么性子?他已经宣告过,若她再伤了自己,他绝不饶她!才隔几天呀,就把他的号令置若罔闻,今儿非得给她一点颜色瞧瞧不可!
暴怒中又夹藏著一丝柔情——她不肯喝药,不愿吃东西,真的是为了他吗?原以为自己这样走了,会似风股淡无踪影,于她的心中勾不起一丝涟漪,没料到……但这些日子,她明知他就在这宅子里,为何从未提出想见他?就算她无意中提一提,他也会立即现身,不用在每晚等待那夜深人静的一刻,等得那么辛苦。
她住的小院里有一株嫣红的美人蕉,明若溪急速的步子冲到台阶前,又犹豫地上庄,藏到花叶旁,隔著绿帘听屋内的动静。
“紫芍妹妹,”樱桃的声音,“这药可是煎了两回,乖乖喝了吧,否则若溪怪罪,我可担当不起。”
没有回答,只一片静。
“唉,别为难我这大肚婆了,若溪虽然回京了,还是会惦记著你的……呀,你这是怎么了?别哭别哭呀!我最不会哄人了,这可怎么办……算了,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你伤心,实话对你说了吧,你呀,就别再想著若溪了,他这趟回京城,以后怕是没机会再来了,你就把这儿当家,身子养好了,嫂嫂替你另找个如意郎君。”
“他为什么没机会回来了?”她终于开口,可以听见其中哽咽。
“因为……因为夏侯国……”
明若溪再也听不下去,一把掀起绿帘冲了进去。
也许是出于可笑的私心,事已至此,他仍然不想让她知道他即将成亲,仿佛对两人的未来还抱著一丝渺茫的希望。
“若溪?”樱桃乍见他,满眼吃惊,“你怎么还没走?不是一大清早就备好马儿了吗?”
“才想起,还没给嫂嫂辞行呢。”他低哑地答,目光瞥向床头。
暮紫芍坐在薄被里,眼圈通红,并没有抬眼瞧他,只是抱著膝,嘟著嘴。
“自家兄弟,不必客气,”樱桃笑。她年岁不大,却总喜欢故作老成,仿佛小孩子扮大人,让人看了好笑。“以后常来玩啊,不过,想必你以后也没多少时间来串门子了,做了夏侯国的……”
“嫂嫂!”他打断,“我有话想、想……”
“想对我说?”樱桃故意逗他,狡黠的眼神在他脸上转溜,瞧得他不好意思,“说呀,说呀!嫂嫂我今儿正好有空闲!”
“小桃儿又在捣蛋了!”未流云适时进入,一把将妻子抱起,“你若真有空闲,可否把时间挪给我这个做夫君的?因为我也有好多话要跟你和宝宝说。”
“现在才想起跟我们说话呀?哼!还以为你又忙著政事,把我和宝宝忘了呢……”樱桃还想抗议,却被白色的身影一卷,带出屋外。
四周恢复寂静,遥遥相对的两人一时无语。
“先把药喝了……”明若溪企图打破僵局,“来,我喂你……”
银勺撞击著瓷碗,声音悦耳。他舀一勺浓热的汤药,轻轻吹一口气。
药递到唇边,她却不理会。目光依然垂著,双手紧紧揪著被单。
“自己的身子自己不当心,别人可帮不了你!”他似动怒,高嚷起来,“好,别喝了,什么都不要喝,我倒了它!”
药碗一抛,朝窗外掷去。
“溪,不要——”暮紫芍这才有了反应,呼喊出声。
才出声,她就发现自己上当了。只见明若溪一个飞身,凌空逮住了那只瓷碗,像老鹰捕捉鸽子那般轻易。脚步回旋,落于地面,碗也稳稳端在手上,半点汤药没有泼洒。
“你骗我!”她微嗔。
“再不乖一点,我就强行『喂』你了。”明若溪绽出一抹坏笑。
她知道这个“喂”的意思,不是用勺,而是用别的“东西”,比如,他的唇。
“死性不改,专占女孩子的便宜!”努努嘴,笑意也随之现形。
明若溪坐到床头,环住她的腰,前额轻轻抵住她的,她亦伸出双手回抱他。
谁也不会真正生对方的气——谁也舍不得。
“想好了没有,这药,到底怎么『喝』?”明若溪继续用痞痞的调子问,“无论姑娘选择哪一种方式,在下都奉陪到底。还是让我『喂』你吧,好不好?”
“我选择——不喝!”暮紫芍眨眨闪亮的眼,“因为,我早就喝过了。”
“什么?”他一愣,迷惑不解。
“先前已经喝过一次了,”她把瓷碗自他手中缓缓取出,“这一碗,是用来逼你现身的。”
他恍然大悟,原来,真正上当受骗的那个人,是他!
“你跟嫂嫂串通?”
“呸,什么串通呀,说得那么难听!”她柔柔地绕上他的脖子,“是嫂嫂好心,想帮我!”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回来?”他笑了。
“因为,如果换成是我,临走之前也会想再看你一眼;如果我听见你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也会生气地冲到你面前。”她自信而得意地昂起头。
“小坏蛋——”他低骂一声,想凑上前吻住她的唇。
而她,却吃吃笑著,左避右闪,就是不让他触碰,最后,宁可把半张脸埋进被褥里。
“说你坏还真没说错!”他不能得偿所愿,叹一口气,改吻她的前额,“但我就是喜欢上这样的你,又有什么办法……”
一开始,她就利用他,再后来,她几次三番欺骗他,直至刚才,还把他哄得团团转。倾倒天下的美男子明若溪落到如此下场,那些被他“欺负”过的姑娘们会拍手称好吧?她的确是灾星——上天派来惩治他的魔星。
“为什么要逼我现身?”两人隔被相拥,良久,他问。
“因为……你欠我一个当面的解释。”暮紫芍凝望他,“你应该告诉我,为什么在救了我之后又想弃我于不顾?”
他屏住呼吸,张翕的嘴欲言又止,最后,在她渴望的目光下,实话逼出口,“我答应了二哥要回去——他派兵救你,我回去娶夏侯国的公主。”
呵,这个原因,倒不至于让她太伤心,虽然他答应了要娶别人。她的溪无论做什么,总是第一个想到她,身为女子,能被男人这样的爱著,未尝不是一种难能可贵的荣耀。
“溪,我记得你说过,虽然胧月夜有恩于你,但你不会把一辈子的幸福交到他手上。如果你真要娶那个公主,我不拦你,但我希望你是因为真心喜欢她而娶她,并非出于承诺。否则,这对她,对我,都不公平。”
明若溪惊异地抬眸,不敢相信这话出自暮紫芍之口——她一向都喜欢把他往外推,曾几何时,转了态度?
上天真喜欢开玩笑,起先让他追逐她,现在,他死心了,放弃了,她却主动了。两人这场没完没了的纠缠,何日才有尽头?
难道,他们之间注定是孽缘?否则为什么总盼不到雨过天青,心空时时下著心酸泪滴?
“溪……”这一次,她主动奉上她的唇,在他颤抖的柔软边轻吻一下,“义父那边我是回不去了,你救了我,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
没有哪个男人能受得了这样的撩拨,她的体香愈来愈浓,仿佛有无数只彩蝶在他身旁纷飞。羽翅撞著他的心,他的脑,把他的一切都打乱了。
“可我……答应了二哥要回去……”
“你当然可以回去,不过,别忘了,一定要回来——回来告诉我你的决定。”她坚定地望穿他的眼,仿佛任何决定她都能承受。面对爱情,这一次,换成由她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好。”他微微点头,只一个字代表全部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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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阴殿,他曾踏足无数次的地方,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惶恐不安。
“皇弟,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唉,乐不思蜀,人之常情。”胧月夜端著茶盏,悠悠道,“怎么样,你三哥还好吧?”
他使了胧月夜的兵马救回紫芍,却把人送到了未流云的领地。此次回京,他知道胧月夜会提及此事,翻脸倒不至于,但心存芥蒂是肯定的——然而,他顾不得这许多,为了紫芍的安危,他不能把人安置在连他自己都觉得凶险的地方。
“皇弟呀,你也太伤哥哥的心了,”胧月夜似笑非笑,“朕为了助你,连皇袍都借出来了,还万里挑一的替你找了个替身冒充朕,那日在边境损失的兵马就更不用提了——为你置了这么一份隆重的聘礼,到头来你连『新娘子』都不舍得让朕瞧瞧,再怎么样,朕这个兄长也有资格受弟媳妇一杯茶吧?”
“紫芍受了不轻的伤,三哥那儿的药多,所以臣一时贪图方便,就……”
“好了好了,你少跟朕打马虎眼!”胧月夜挥挥手,“谁不晓得你跟你三哥最亲,比跟朕还亲!”
“皇上冤枉!”明若溪一惊,“臣自幼跟随皇上,三哥虽然待臣也很好,但论及兄弟之情……”
“兄弟之情?”胧月夜轻哼一声,“你若真与朕这般友爱,当初怎么不听朕的密令,杀了末流云?”
纸包不住火,当初阳奉阴违所做下的种种,他猜到胧月夜会有觉察,只是,不知觉察了几分。
“哼,朕还没有到老眼昏花、耳朵失聪的地步,看看你这些年来干的事!叫你斩草除根,你偏偏只是烧掉人家几间无关痛痒的屋子,叫你放箭铲除祸害,你却偏偏把箭射进水里——就因为你一时心慈手软,害朕损失了一块最肥沃的土地,多了一个强劲的敌手,你知道吗?啊?”
“臣罪该万死。”明若溪跪子。
“朕不治你死罪,朕要留著你为咱们大煜继续效力——夏侯国君日前已经携雪燕公主正式造访我朝,你就回府好好休养几日,准备大婚吧!”
“可是臣已经答应了紫芍……”明知回来会面临这样的结局,却没料到它来得如此之快。
一边是他至亲的兄长,一边是他至爱的心上人,如果可以,他情愿把自己劈成两半,不让任何一方失望。
这就是做为边缘人的悲哀,忠君报国又不够忠,想要爱情却又抛不下其他,实在很羡慕那种可以“从一而终”的人,那样单纯不费神,不像他,太多复杂的颜色交织在一起,别人看不懂他,有时候,连他也弄不清自己到底算什么……
“你去之前,朕曾经警告过你,千万别让她把你拐走——怎么,又忘了?”胧月夜冷笑,“朕说的话,这些年来,有哪一句你是听进去的?若溪呀若溪,你太令朕失望了!”
若溪?呵,二哥已经好多年没这样叫他了,自从登上皇位之后,两人之间便以君臣互称。那样的称呼,尊贵了不少,却也生疏了不少。
“你如果真的喜欢她,等娶了雪燕公主过门之后,大可把她收为偏房,两全其美。”
“不……”他绝不会让紫芍如此委屈,做他的妾!要不,就正大光明地与她白头偕老;要不,就放她远飞,不完全的幸福他不会给——何况,那雪燕公主如此刁蛮,又有偌大的夏侯国撑腰,他怎会冒险把紫芍留在这巨大的阴影下?
“不?”胧月夜一挑眉,“那对不住了,你就只能单娶雪燕公王了!朕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原打算到这儿跟朕覆命之后,就跟她远走高飞,对吗?啧啧啧,不是朕笑话,你们能飞多远、飞多久?日子一长,她烦了或你烦了,怎么办?那时候,就没有后悔药可吃了。
“流亡不是好过的日子,若溪,你还年轻,没经历过,不懂得。当年朕到中原求学,还不是流亡呢,就已经感受到背井离乡的痛苦。试想想,你们今后以何为生?舍得让你们的孩子也居无定所?别天真了!”
这一长串话,算是威胁吧?威胁他如果逃走,纵使海角天涯,身为煜皇的胧月夜也不会让他好过。
是呵,在长长的下半辈子,就算他能吃苦,但能忍心让紫芍受罪吗?还有他们的孩子……曾经幻想他们的孩子已经在那月复中了,幻想那微动的甜蜜,现在一切成了镜花水月,海市蜃楼。
“若溪,”胧月夜忽然起身向前,拍了拍他的肩,“算朕求你,为了咱们的大煜,就答应这门亲事,好吗?你小时候可发过誓,说将来一定要听我的话的——就是你染上天花的那次,记得吗?”
他的口气于温和中带著一丝哀惋,令人听了心里酸痛。明若溪被那只拍在他肩上的手震住,久久无言。
童年的记忆瞬间闪现,没错,他的确说过那样的话。
那时候他染上天花,所有的太医都认为没救了,只有胧月夜坚持守在他身边,用一种不知名的草药不停喂他,注定消失的生命这才得以挽救。
他发誓要报答二哥的,不仅是因为他救了他,更是因为在最冰冷无助的时候,只有他给予他关爱,仿佛雪中的炭。
“好,朕不逼你,回府去好好想想,”胧月夜宽容地笑,笑中却带著一丝冷凝,“不过,雪燕公主提出明儿要你陪她逛街,到时候你可别让朕找不著人。”
话虽含蓄,但意思明确——他是告诉他,休想逃走。
什么时候南阁王府也成了软禁的囚笼?他这条皇帝的走狗,亦成了软禁的对象?那些朝中嫉妒他的大臣们该笑破肚皮了吧?
要禁便禁,要笑便笑吧,他不在乎。但他却想到了另一件事,另一个人,心一下子提到喉间。
“溪,下个月是我的生辰,”他仿佛看见一抹绛紫色的身影依在窗边,仰望穿过银河的流星,幽幽道,“还从来没有人陪我过过生辰呢。”
“下个月我一定可以回来,到时候,我陪你。”他听见自己回答。
那是分别的那夜,他对紫芍的承诺。
也许,默默的分别反而倒好,虽然她异常坚强,但他也不忍心打击她,目睹她隐忍的悲痛表情,徒增他的伤感。
那一夜,真是他们相处的最后一晚吗?
这个念头,随便想想也不觉得怎样,但猛然回头正视,便鲜血淋淋地割裂他的心,惨痛不已。但此刻,他已没有机会告诉她,不回去,并非自己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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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纱于镜前飞旋一圈,顿时,似有凉爽的风穿过夏天的屋。
“这条最好!”樱桃称赞,“就穿它吧!待会儿若溪回来一定看得目瞪口呆!唔……他是今天回来,没错吧?”
“如果没回,就永远不会回了……”暮紫芍黯然低语,继而抬头一笑,“嫂嫂,这件真的好吗?会不会颜色太艳?”
“才怪呢!你穿绛紫最美了,愈发称得皮肤雪白——你呀,跟若溪是天生的一对,他爱穿淡紫,你爱穿绛紫,从来没见过谁像你们俩这样,能把紫色穿得那么漂亮的!”
“其实我以前什么颜色的裙子都喜欢穿,”一拂裙上的皱褶,“后来遇见了他,发现他喜欢紫色,我也跟著一直穿紫色。”
“王妃——”一个婢女在屏风后禀报,“暮姑娘要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搁哪儿呢?”
“就搁桌子上吧,烦劳这位姊姊了。”暮紫芍急忙道,脸上闪过一丝喜悦。
“东西?”樱桃诧异,“什么东西呀?”
“嫂嫂您忘了,就是前儿跟您提的烟花呀。”
“烟花?”她抚掌笑,“对了对了,是有这么一回事!现在不是过年,还不太好找呢。你要烟花做什么呀?”
“不做什么,就是从小喜欢。”羞红的睑垂下,“若溪说……他回来后,跟我一块儿放。”
“明白了!”樱桃点头,“两个人在一块儿放烟花,倒满有趣的。我家那块木头,可想不出这么妙的主意,唉!”
“但三哥对嫂嫂您真是好得让人嫉妒。”
“若溪对你不好吗?”樱桃嗑著瓜子逗她。
“他呀……”红云再次飘上脸颊,“还算可以吧……”
“王妃——”婢女又出声,“晚膳准备好了,王爷也回府了,是否现在就开饭?”
“若溪回来了?”暮紫芍一个惊喜,撞到屏风一角。
“呃……”婢女同情地望著她,“不是南阁王爷,奴婢是说咱家的王爷……”
“从京城到这儿,要马不停蹄赶好几天呢!”樱桃上前扶住她,“听说最近某地洪水泛滥,路上耽搁一、两天也不奇怪。咱们先吃饭吧,说不定若溪等会儿就到了。”
“既然他说不定就快到了,我就再等一会儿,嫂嫂跟三哥先用晚膳吧。”暮紫芍涩笑。
“真拿你没办法!”樱桃捏捏她的瓜子脸,“看,又瘦了一圈,一会儿若溪回来,我可没法子交代——记得替我说几句好话哟!”
她当然想早一点见到他,跟他说话,无论说什么都好。但是一直等到夜深了,饭菜凉尽,明若溪仍然不见踪影。
庭院里很冷清,在这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宁静之地,没有煜都的纸醉金迷,若与心爱的人厮守,是田园诗话;若独自一人,则难免寂寞。
她忽然想起八岁以前的那些大年夜,想起她坐在巷子里,看家家户户闭紧温暖大门的情景,虽然她如今已绝非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女孩了,但这种相同的心境,却不知为何再次钻进了她的心。
推开门,她决定不再这样傻等,既然不再是无力无助的小女孩了,她就不该总是老实地坐在那张孤单的小板凳上——她要到大门口去,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悄悄穿过层层拱门,没人瞧见她。终于,她明白为什么没有人了,因为众人此时都站在府前,议论著什么。
“你的消息可靠吗?”未流云正盘问著手下。
“这消息京城里都传遍了,还放了皇榜呢,奴才怎么可能弄错?”探子禀告,“听说本月十九,就是南阁王大婚之日。”
大婚?暮紫芍踉跄了一下,幸好有一株高大的玉兰树挡住她。
“这个四弟!”未流云责怪的口吻,“就算真有这事,也该差人捎个信回来,他不知道这儿的人都在为他担心吗?”
“事情还没弄清楚,咱们暂时别张扬,”樱桃道,“我总觉得这里边有蹊跷!会不会是若溪被软禁了,所以回不来?”
“软禁?”探子笑,“王妃娘娘您的心也太善良了,凡事总往好处想。有人可是亲眼看见南阁王爷陪著雪燕公主逛街呢——能在街上乱逛的人还会被软禁?我看南阁王爷是想当夏侯国的驸马爷,所以才不愿意回来!”
“桃儿,这事儿还是由你去跟暮姑娘说吧,记住要好好说,”未流云似有歉意,“我这个四弟,风流是出了名的,谁也不敢保证他朝三暮四……”
“云,你这话就不对了,”樱桃反驳,“若溪对别的女人跟对紫芍不一样,他会为了别的女人涉足千军万马吗——我看绝对不会!”
“就算是真心,事到如今又能怎么样呢?”未流云叹息,“他就要娶雪燕公主了,大局已定。”
暮紫芍心中顿时一阵抽痛。她当然明白溪不是存心离弃她,那刻骨铭心的爱意,稍一接触,她就能深切体会,但……大局已定……呵,多好的词,形容得再恰当不过。
幸好分离的那一天,他们有了彻夜相守的回忆;幸好,她再次感受了他的唇吻,否则他当初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走了,那才是一辈子的遗憾。
“宝贝儿,那时候你怎么能做得到对我无动于哀呢?”她记得一阵缠绵之后,他玩笑地问。
“哪时候呀?”她赖在他怀里装傻。
“就是那次,你取走玉玺,在山林里的那一次。”
“唔……”她笑而不答,忆起那个冷绝的吻,她拚尽全力才让它冷绝的吻,“很让你难过吧?我以为那以后你再不会理我了。”
“我难过,是因为没想到你竟能伪装得那么像,并不是因为怀疑你对我的感情,”他咬著她的耳垂说,“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一直知道……”
如今,他也冷绝了一回,她椎心刺骨也并非以为他变心,而是因为从此以后,隔著一方悠长的天地。
“宝贝儿,如果你真要走,我会放了你,如果你真的想……”
他的话语不断在她耳畔回旋,述出他的心声,也是她的。
现在,她也该放手了吗?
奇怪,为什么眼泪竟流不下来了?呵,诀别就是如此吧,第一次,撕心裂肺,再一次,则失去了嚎啕大哭的,心像是空了,仿佛丢失在茫茫的暮霭中。
这天晚上,暮紫芍没有睡,她独自爬上屋顶,放了烟花庆祝她的生辰。
十多年前的今天,是一个让世人叹为观止的日子,天空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璀璨,也让人们的心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这不是一个吉利的日子,所以从来没人愿为她过生辰,包括看似开明的义父。
“长命百岁,小寿星。”她默默对自己说,手上的香递出去,点燃烟花的尾。
天空顿时绽放出炫烂的花朵,红的,紫的,蓝的……秋菊状,树冠状,星子状……层层开散,落下金银纷纷,瑰丽异常,只可惜这辉煌过于短暂,一眨眼的工夫就全然熄灭,仿佛黑夜瞬间的微笑。
“为什么每次看烟花,都是我一个人呢?”面对恢复黑暗的天空,她孤独地低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