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看伟克一眼,他正望着地,益发令她尴尬。
“让他走,”少宁的语气颇严厉。“立刻!”
“讲道理,好吗?”她叫。
“我已很讲道理,这次回来我会向所有人宣布,你是我的,请大家走远些。”
“你——”她为之气结。“专制。”
“是这样的了!”他全不让步。“我爱你,我有一切专制的理由。”
她啼笑皆非。
“让他走。十分钟后,我再打电话来,”他说:“十分钟。”
说完就收线,霸道得很。
她为难的坐在那儿,怎能赶伟克走?
“韦少宁,是吗?”伟克已猜到。“你一脸孔的无奈,是否他不高兴我在?”
“没的事。我们是好朋友。”
“我可以走。但——你跟他真的开始了?“
“不,我不知道。时间太短,有点混乱,他给我很大压力。”
“像他那种走遍世界的人不该这么小气,是不是?”伟克笑。“我们讲得好清楚,兄弟姐妹。“
“别多心,他不是这意思。”她好为难。“若再有电话,我到卧室听。”
“你肯定?”他问
“放心。”她吸一口气。
做不到。无论如何没去赶伟克走,这完全违背她做人的原则。
少宁不止给她压力,还在逼她。该不该为了他一个人,失去所有朋友。
伟克是个没有城府的大男孩,放心的继续看他的电视,喝他的啤酒。
十分钟,准得不能再准,电话铃再响。
梵尔奔到卧室接听,并掩上门。
“他还在,是不是?”少宁开口就说,语气却柔和多了。“你不好意思让他走。”
“他是兄弟姐妹。”
“他叫甚么?伟克?很像他的人,英明神武,”他笑起来。“不要怪我霸道,我实在太紧张你,真的。”
“我答应等你,你该对我有信心。”
“是。是。我对自己也要有信心。”他说:“从来没试过这情形,我妒忌又全无信心,我看我中了你的降头。”
“再休息一阵,下午还要飞行。”
“不想再跟我聊天?”·
“长途电话,不要浪费。”
“这次回来,我拿一个月大假,”他很开心。“我要天天陪着你。”
“我要上班。”
“请假。我们去旅行,地中海、百慕达、巴哈马,随你选。只要远离城市、人群,只有我跟你的地方。”
她心中立刻描绘出好美丽的一幅圆画,蓝天白云沙滩,童话故事里般的白的、粉的、黄的、蓝的小洋房,其问只有他俩。
“不知道请不请到假。”她开始憧憬。
“一定要。否则辞职,我养你。”
“我不是要男人养的女人。”她立刻说。
“你不要其他男人养,绝对正确。但除我之外。我觉得得是为你而生,而活。“
“你对世界每一处的女朋友都讲这样的话?”
讲出来立刻后悔,是否太小家子气?但讲出来后很舒服。
“世界每一处的女朋友?甚么意思?”
“算我没说过。忘了它。”
“阿荻告诉你的?”他不悦。“他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我。看我的外表,他就这么说,这是极不负责的。”
“我只是开玩笑——”
“我知道是他。他甚至当面讲我。”
“可要我去机场接你?”
“可以吗?当然我希望一出闸就见到你,”他高兴起来。“不要勉强,我希望你能请到大假,我们旅行。”
“我试试看。”
“去招待你的朋友,”忽然又大方起来。“替我说声哈罗。”
她微笑着收线。这才像样嘛。
回到客厅,伟克见到她的笑容,见到她容光焕发,己猜出一切。
“原来你等韦少宁的电话,不是蚂咪。”
“也等妈咪的。他向你问好。”
“告诉他,傅伟克是谦谦君子。绝对不会夺人心头爱,而且也夺不到。”他大方坦率。
“等他回来,我替你们介绍。”
“这次你回亚洲收获这么大,真是不虚此行。”
“不,我一直觉得亚洲某地对我有种神秘的召唤,我……”于是她从在飞机上遇雷雨,遇晴空乱流时见到那个穿古旧军装,戴有眼镜飞行帽的幻象说起,说一次又一次的再见幻象,那对深情动人的眼睛舆少宁有九分相似的神秘,她觉得,她回亚洲不只是少宁。
“一定还有其它的事,只是目前我不知道。”她深深吸一口气。
“以前有这种幻象?”他迷惑的。
“从来没有。第一次是日本上空。”
“幻象舆日本有关?”他说。
“不。我见到许荻的照片簿上有幻象中的服装,该是中国空军。”
“少宁是飞机师。”
“不同。没有那么巧合。”
“会是——前生的记忆?”他忽然说。
她呆怔一下,彷佛一道闪电击中她心灵。
“不,不是。我不相信这些,不不,不要把这件事想得太复杂、不。”
“你害怕?”
“不不,我相信科学,笃信科学,那些甚么轮回并不能证实。”
“能解释你的幻象?”
“不能。现在不能,很多年以后—或者能,”她的思想一下子飞得好远,很久以后,她能看见一些其它的幻象吗?“我不知道。这幻象也许只是眼花。”
“那么多次,不可能眼花,”他一本正经的。“我看过一些这方面的报道,有很多是真实的个案,有名有姓,活生生的人,得到证实的。”
“能举例吗?”
“五十年代,台湾有个普通公务员,三十岁左右,从小他就发同样—个梦,梦是活的,会随年纪加长。到最后他总是看到那条火车站外笔直伸展的碎石子路,路旁有些树木房舍,路的尽头有幢孤零零的房子,他觉得仿佛很熟悉,于是推门而人。屋裹有香案、神位,还有一张供着的古老照片和一碗热的莲子红枣粥。在梦中,他听到一把苍老的女声说:“吃吧,这是你最喜欢的。“梦到这里就醒了,二十多年自有记忆时就如此。”
“有人真发二十年同样的梦?”
“这是真事,全世界的报纸都报道过。”
“后来呢?”
“有一天,这个男人被派到台湾的新竹出公差。之前他从未到遇新竹。”伟克绘声绘影。“一出火车站他就呆住了,因为他看见梦中的车站,伸展着—模一样的路,路边的树木,房舍莫不是他梦中
的一切,他又惊又喜又不安,因为几十年的怪梦之谜,今天可能会解开。沿着路,他直走到尽头,果然看见梦中房屋。这时他害怕得全身发抖,因为不知将面临怎样的景象。”梵尔听得发呆,连大气也不透,好像也处身那似梦又似真的情形中。
“鼓起勇气推开虚掩的木门,他看见与梦中全无分别的香案、神位,还有供着的照片。突然一个好老好老的婆婆从后面走出来,捧着一碗冒热气的莲子红枣粥,苍老又熟悉的声音刺激着那男人的神经,婆婆说:“吃吧!这是你最喜欢的。”他上前看清楚供着的照片中人正是他自己,吓得他几乎昏倒。”
“是他的前生?是轮回?”梵尔问。
“婆婆看见他也惊得说不出话,以为活见鬼。原来照片中的男人四十多岁就早逝,婆婆为他守了半辈子寡。他生前爱吃莲子红枣粥,她就日日为他供奉,三十年没有间断。男人颤声问婆婆丈夫去世的日子,赫然竟是这男人的出生年月日。这种事怎么解释?”
梵尔半晌无语,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她想说不信,但事实俱在,有名有姓不能否认。过了好久,她勉强说:
“但是我不是梦,只是幻象。”
“不知道。但情形差不多。”
第二天回公司,梵尔着手请假的事。老总人很好,一口答应。
“一口气请两星期假,你回美国探亲?”
她微笑着含糊回答。同时惊觉,以后真回美国探亲时,哪儿再来假期?
但——能与少宁相处两星期,开心得心都在颤抖,以后的事以后再打算。
星期三,她准时出现接机室。接机处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指示牌上打出少宁那班航机已到。为甚么还不出来?莫非她来晚了?
蹬高了脚,仰头张望。后面有人撞她一下,眼前一昏,幻象又来。她看见穿飞机师制服的少宁拿着简单的行李大步而出,眼睛在四下搜寻——突然间,少宁变成那戴古旧飞行军帽,穿古旧空军制眼的男人,同样的用搜寻的眼光大步而出,直向她走来。旁边接机的人潮四下退避,那些人穿着古旧的二十年代衣服,打扮远离现代——
“梵尔,”有人一把拥住她,定眼细看,少宁,是他,不是那个戴有眼镜及飞行帽的人。“看见我就呆了,不认识我?”
“你——少宁。”她长长透一口气。接机室裹和刚进来时一样,是现代人。“我看到你,但是又——”
她的视线绕过少宁向后看,那有古旧军服军帽的男人?
“看到熟人?”他拥着她往外走。“别理他,你是来接我的。”
又专制又霸道,她心中却是甜的。
罢开始恋爱的人都是这样。
“请好假了吗?”他凝望着臂弯中的她。
“请不到。”她故意说。
“甚么?!”他停步。“我会杀人。”
“你为这种事杀过多少人?”她笑。
“总有一两百个。”他知道受骗,又往前走。“情绪冲动时,我是野兽。”
“会吗?”她小介意的笑。
她开车,送他回家。
才进门,他就拥着她狂吻,好像半辈子相隔又才重逢的爱人。他几乎令她窒息。
她有丝迷惑,这吻——怎么这样熟悉?彷佛在好久好久,甚至像千百年前曾发生过?
突然,他放开她,转身冲入卧室。
“我洗澡,换衣服。”声音很不平稳。
看见他的背影,她忍不住偷笑。想不到他还能自制,还是个君了。十五分钟,他已整理好自己。容光焕发而出。
“我们出去晚餐,庆祝放假。明天订机票,后天出发,”他胸有成竹。“我们去纽约探你父母,然后转去百慕达晒太阳,你说好不好?”
“何不去上海?”脑中灵光一闪,突来的意念冲口而出。
“上海?!甚么?”他眉心微蹙,立刻又舒展。“好主意,为甚么不?”
“也许只去几天,然后我们转去巴里岛,—样晒太阳,不一样的异国风情。”
“主意很怪,但OK,你说甚么就甚么。”
“不需要考虑?”
“我尊重自己爱的女人,或说宠。”
“不要用宠字,我不是动物。”
“你将是我笼中的金丝雀。”他大笑。
他带她去半岛的“嘉蒂士”吃很好的晚餐,那儿的气氛,情调都甚有欧陆风味。
“我喜欢这儿。”她很满足的四下张望。
“这儿的一切令人身心舒畅。“
“我喜欢欧洲,以后退休,我带你住在那儿。伦敦近郊,很美丽的小农庄,绿草如茵,养两条绕膝乱跑的小狈,喝自制的葡萄酒,开—部老爷汽车,嗯。好得不得了。”
她只是笑,没说话。
“笑什么?有什么意见?”他紧紧的抓住她的手。“我已经把你算进我生命,你知道的。”
“我笑——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欧洲,喜欢英国乡下农庄?”
“真是这样?”黑眸中现出惊喜。“我俩真是天作之合,前世因缘。”
她脑中闪遇那古旧军帽军装的男人。
“怎会是——前世因缘?”她问。
“不知道。想到这么讲就讲了。”
“你这么讲,还有甚么其它原因?”有点紧张,如果他也见到那些幻象——
“不是凡事都有原因的。”他拍拍她的手。“你为甚么紧张?”
“不,不是紧张。”她摇头。“好奇。”
“等一会儿想去哪裹?”
“哪裹都不去,我要你休息。长途飞行回来,不累?”
“看到你,甚么都忘了。”
“忘了你是谁?”她俏皮地说。“你是真的飞行,开飞机,不是搭客机,请保重。”
“也好。”他把她的手送到唇边一吻。“我听你的话。”再坐一阵,他们离开。
“让我送你回家,明天再把你的车开到坏家,怎么样?”他说。
“没问题。”
“其实我想看看有没有别的男人在跟我竞争。”他半真半假。
“开玩笑。哪有这种事?”
“天下乌鸦一般黑,说不定哦。”
“胡言乱语。与天下乌鸦有甚么关系?”
他握着她的右手,舍不得放开,只用一只子在开车,潇洒自在。
“明天——真去订上海机票?”她犹豫着。心里有个奇怪感觉,彷佛将发生甚么事。
“说去就去,你后悔?”
“不——上海是我最想去的地方。”
“因为是我的故乡?”他望她。
“不。没有理由,只是想去。”她又想起那古旧军帽军服的男人。
她可以把幻象的事告诉伟克,但少宁——不知道为甚么,她觉得不该讲。
到她住的大厦外,停下车来。远远的看见许荻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因为车站,他便现了形。
“是不是?”他看来不高兴。“我的灵感很准。”
“他只是朋友,不许小心眼儿。”她说。心中——叹息,这个许荻。
“我送你上楼。”他说。
“回家,好吗?”她坦然地凝望着他。“让我来处理这些事。我已答应你去度假旅行。”
“我不喜欢见到他。”
“那是他的事,我不能制止。”
“告诉他关于我们的关系,”他十分认真。“让他知道我们将去旅行。”
她想一想,点点头。
他轻吻一下她面颊,任她下车。然后,一个大转弯,他走了。
她慢慢走向暗处的许荻。
他显得孤独的身影在昏暗中更冷清,有一种被世界遗忘的感觉。
“许荻,为甚么不到伟克家坐一坐?”她问。他不安的移动一下。
“他不在家。”
“找我?或是找他?”
他沉默着,好半大才迢出一句话。
“他该先打侗电话给你,我不知你外出。”他垂着头,很沮丧。
“来,我们上楼再说。”她大方邀请。
“方——便吗?”他双手插在裤袋裹,很无奈无助似的。
“有什么不方便,只得我一个人,我们是好朋友。”她微笑。
她领先在前面,他跟着,很沉默。进电梯之前,他压低了声音问:“刚才——开着你的车走的可是——少宁?”
“是他。”她坦然大方。“我们去晚餐。”
“他不是前天才离开吗?”
“下午回来,他放大假。”她不想瞒他。
他闷闷的跟着地,直到她家。她给他一罐啤酒,他摇头。于是再换—杯鲜果汁。
“其实——我无聊!”他自嘲。“明知比不过少宁,只是枉做小丑。”
“怎么这样说?”她不安。“我们是好明友。”
“我知道。”他苦笑。“我们只是好朋友,你老早就告诉过我。”
“你是极好的人,我很珍惜我们的友谊。”她十分为难。
“我懂。很多人都是这么对我说,我是极好的人,他们珍惜我们之间的友谊。有如何?他们是他们,我永远是我,没有人了解我。”
“你可以告诉我,我能懂。”
“你不懂。如果你懂就不会有少宁,”他又垂下头。“我不自量力。”
“不要这么说,大家——都是好朋友。”
“他——为你赶回来?”他不看她。“在欧洲,每次他都乐而忘返,他为你改变。”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僵在那儿。
“我极羡慕他,他能令每一个他看中的女人心服口服,就算他离开她们,也没有一个人讲他坏话。”
他看中的每个女孩子?许荻为甚么要这样讲?他一再暗示他有很多女人,是不?
“我不是挑拨,这是事实,”他继续说:“以前还试过一个瑞典女人找来香港,和他的香港女人大吵大闹。结果,他飞了她们两个。”香港女人?梵尔心跳突然加速,砰砰砰砰的连她都听到声音。还有香港女人?妒忌一下子涌上来,少宁不是说没有那些女人吗?他为她请假一个月。
“我这么说——只要你小心,我不想你为他伤心,只是这样。”她尴尬万分,这个时候,她能说甚么?没有刻意爱上少宁,但目前她已泥足深陷,用尽全身的力量也不能自拔。她爱他,有点莫名的疯狂。
“谢谢,许荻。”她放低了声音。
“那——我走了。”他站起来,毅然走向大门。“我不会再来骚扰你。”
“许荻——”她追到门边,发觉没有甚么话好讲。“我们还是好朋友。”
他看她一眼,悄然而去。
回到沙发上,剧烈的心跳还没平复。电话铃大响。
“我看到他离开!”少宁的声音。“他上去了三十三分钟。”
“你在哪里?”啼笑皆非。
“在你楼下。我离开又回来,不放心。”
“真是。都像孩子一样。”
“他说什么?”沉声问。
“没甚么,”她惊觉不能说错话。“他来找伟克,正好伟克不在家,”
“他来找你,我了解他个性。”说得十分肯定。“他说我不可靠,有许多女人。”
“多疑,全然不是这样。”
“一定是。他不止一次破坏我。完全不明白他是甚么心理。他说了瑞典女人的事?”
她不出声,只是笑。
“无可救药。七八年前的事,也只有那么一次,那个瑞典女孩子逼我结婚,当然不肯就范。于是她来香港,于一个借住我家的新加坡空姐大吵大闹,新加坡空姐蒙不白之冤,从此没理过我。这是我错吗?”
“真是这样?”
“你可以去公司问我同事,大家都知道前后经过。那瑞典女郎是个模特儿,缠人功夫一流。我只跟他吃过两次饭而已。”
她深深吸一口气,不知为其么就相信了。
事情必然是这样,而不是许荻说的,没有香港女人,是不是?
心中舒坦畅快。
“回家吧!我想休息。”她柔声说。
“他——没有影响你的心情?”
“没有。我们后天去上海。”她放下电话。
她懂得随他度假旅行的意思,那表示愿意舆他进一步交往,愿意與他有更亲密的关系。
她愿意,心甘情愿的。
他们一起去订机票,看一场奇洛李维斯的《真爱的风采》。她有个感觉,现实中的少宁比电影中的奇洛李维斯更英俊,更吸引入。
她也暗笑,这是情人眼中出西施。
然后,他们出发赴上梅。带着简单的行李,他们直奔国际饭店。
大陆和台湾一样,酒店都称“饭店”。国际饭店在外滩,古老的有近百年历史。
“为甚么住柄际?”她问。
太多更新颖豪华的酒店,为甚么不住?
“你将知道原因。”他眨眨眼。
他订了两个毗邻的房间——他订两个房间,他依然尊重她。他是君子。
“我们在酒店里的夜总会吃晚餐,你休息之后预备,六点半我来接你。”他带她上楼。
房间极大,中间还吊着水晶灯,有一组沙发,还有一个可容人走进去的衣柜。衣柜的门上有雕花,黑色。有丝恐惧感觉涌上来,许多关于酒店有鬼的传说涌上心头。
匆匆冲凉,换上唯一带来的晚装,那是件复古的丝绒长裙,穿起来有二十年代上海的的风味。她化了淡妆,把头发梳子,夹了两枚今年最流行的假钻石发夹,穿一双复古高跟鞋,益发显得古典。
六点半,他准时敲门。
门开处,他目瞪口呆的望着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怎么?不喜欢这打扮?”她问。
“我一定在梦中见过你,真的,就是这样子,头发,衣服,鞋子……”他喃喃自语。“简直一模一样。我——真的见过你。”
“当然你见过我。”她主动的挽着他的手臂,推着他前行。
目前的环境,气氛都令她强烈的不安,恐惧的感觉再一次涌上来。
走进夜总会,她呆怔一下,熟悉的感觉扑面而至。来过?当然没有,那种似曾相识——啊!电影中见过,是不是?有套成龙的甚么电影,就是这样。
熟悉,令她感到亲切。他们被带到最好的座位上,一大束又厚又大的东京红玫瑰在那里欢迎着她。
“东京玫瑰?”她惊喜。在这儿不可能买到。
“我请花店空运过来,只要你喜欢。”他微笑。
让花店空运来的?有人为她做过这样的事吗?没有。为甚磨她觉得这么熟悉?觉得曾经经历过这
样的情节,这样的画面——她恍惚的望着他,连他的笑容都这么亲切,绝对不是第一次见到。
当然她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但那笑容,那眼神——远古以前的记忆,是这样吗?
他轻吻她面颊,服侍她坐下。
旁边有几个外国游客模样的老年人,用力鼓掌,并用欣赏赞叹的眼光望着他们。
少宁很有绅士风度的对他们回报以鞠躬,梵尔也转头微笑。
她的脸因兴奋而微红,灯光下更美更动人。少宰忘形的抓住地深深吻着,她下意识缩回,那么多视线在她身上啊!
“为最美丽的一对干杯。”一个老年绅土叫。
那些游客都友善的举起杯子。少宁握住酒杯一仰而尽,大声报以“谢谢大家”。
梵尔从来没遇过这种场面,又温馨又激动,这份光荣是少宁带给她的。
“看,他们喜欢我们,觉得我们登对,”少宁好开心的笑。“从来没人这样赞过我,你为我增光,我们是天生一对。”
“三分颜色上大红。”她瞄他一眼。
“我想吞了你。”他移近她,眼中发出奇亮的光芒,说得咬牙切齿。
“放肆。”她避开他视线,心跳加速。
“嫁给我。”紧握她的手。
诚意加上激情,她能感受他不能自己的感情。
“胡闹,”立刻挣月兑他的于。“我们才认识多久?”
“生生世世,千百万年。”
侍者过来为他们点菜,只能停止讲话。之后,这题目没能再继续。
他们一边喝些上好红酒一边进餐,气氛轻松又温柔。好多人的视线都往他们这桌投来,尽是羡慕。“那么多人证明了我的眼光,你就是我这一辈子要找的女人。”
“你早为自己要找得女人定型?”
“没有,从来没有想过。但看到,心里面如投下巨石,“咚”的一声,我知道,这就是我等待找寻的女人。”
“口花花。”
“我颇风流但不口花,最讨厌口花花的男人,轻佻浮躁。”
她笑。她喜欢他这么讲,他象男人。
乐队的人陆续走出来,站在他们预先放好的乐器前。特别的是,尽是上了年纪的人,可说是老人乐队。“为甚么这样奇怪?全是老人家?”她忍不住问。
“他们从国际饭店一开幕已在这儿,经历了半个世纪,极不容易。他们看尽了这城市兴衰起落,是历史见证人。这是我带你来住这儿的原因。”
心里又“咚”的一声,彷佛再被巨石击中。
半个世纪,历史的见证人——她心头涌上一股哀愁,这与她——彷佛有关。
音乐奏起,他拥她人舞池。
是一首二二十年代却不知名的美丽曲子,优美又浪漫的音乐和感觉围绕耳傍,从身边滑过。她跟着他转,跟着他旋,渐渐旋转进梦的深处,—次又一次冲击她灵魂。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涌上。
她听过这旋律?她跟他跳过这舞?他们来过这地方?
深深吸一口气,把自己从梦中拉出来,是不是她醉了。
不是酒,而是人。他的凝望,他的深深眼神,他的微笑,他的气息,还有周遭的一切织成一个大网,完完全全捕捉了她。
她飘向云端,瓢向深海,她真的醉了,醉得模模糊糊,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甜蜜又沉醉的影子。
半夜醒来,她惊觉自己在—个陌生又黑暗的空间,莫名的巨大压力四面八方朝她涌来,恐惧感觉油然而生,双手用力想坐起来,碰到一个温热的身体。
惊叫还未出口,温暖的双臂迅速拥住她,热吻如雨点,她又回到那甜蜜又沉醉似梦似真的境界。
啊!少宁,比想像更美好的回忆令她彷佛记起了梦中情形。
她已是少宁的女人。
午后,他带她到外滩街道上随意走走。满街满巷的人潮,还有不少男女坐在路边上休息,那些女人拉高裙子,张开双腿,坐姿十分不雅,但却好像没有人在意,没大人大惊小敝,没有人多看一眼。
梵尔下意识皱眉,冲口而出。
“以前不是这样的。”她说。
“以前?甚么时候——你来过?”他意外。
她呆怔一下,自己也愕然。
甚么以前呢?肯定她这辈子没到过上海,今年她第一次到东方,她为甚么会这样讲?
“我不知道,”她困扰的摇头。“不知道,只是——有种印象。”
“甚么印象?”
“不知道——”她怔仲呆想。“我觉得该是很斯文有教养的淑女,不是——那样。”
“是某部电影的影像?”他笑。
“也——许。”她勉强露出笑容。“我们往前走,想看看更多上海。”
“随你住多久都行,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握紧了她的手,怕她会走失似的。
走几步他就转头看她,两人交换深情甜蜜的一眼,会心微笑。不必说任何话,心灵已沟通,像电脑般,能从互相的眼中读出对方的心声。
走到一处,她突然停下来,指着对面马路上的一幢古典雄伟大厦。
“中国银行?”她不肯定的说。
“你真的认识这儿哦,”他惊异的盯着她。“还知道其么?”
她摇头。自己也不懂为甚么认得这儿。
“你有古老的上海梦?”
“甚么意思?”
“梦中来过上海?”他打趣。
“不一定是上海,是东方某地——”她眉心微蹙。“从小到现在,一直感应到神秘的呼召。”
“神秘的呼召?”他大笑:“我不懂。”
“我也不懂。”她摇头,再往前走。
再走下去,她沉默下来,再没甚么熟悉的发现,一切都陌生又新鲜。
第二天早晨,她告诉他想观光旅游。于是他包租一部的士,整天带着她四周围游。
“我想看以前的法租界,英租界区。”她说得好突然。
“为什么?这儿那里还有租界?”少宁愕然,“没有人知道。”
“我知道。”的士司机转头说。他是个五六十岁的男人,看起来虽还健壮,却风霜满面。
“解放建国后不是路名都改了吗?”
“以前我很小的时候,曾住在法租界,”的士司机说:“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
“请代我们去。”梵尔兴奋起来。
的士司机把汽车转到条横街,再倒车回来往前走。车多,塞得很厉害。梵尔眼中透出焦急。少宁看在眼裹,无法不好奇。
“告诉我,法租界有甚么吸引你?”
“不知道。”她闪动着疑惑的眼光。“只觉得——应该要去。”
“这是甚么现象?来到上海,你整个人都好像变了。”
“什么地方改变?”
“你还是你,感觉上——你是另一个人。”阳光下,她汗毛肃立,有着莫名恐惧。
“我们明天离开,去巴里岛。”她说。
他凝望她,想看穿她的灵魂。
“理由?”他摇摇头。“你害怕甚么?”
“不,不是害怕,我不知道——”
“法租界到了。”的士司机宣布。
两人停止说话,都把视线移往窗外。司机很体贴,缓慢的开着车。
“徐汇路”,梵尔看见路牌,心头灵光一闪。“请带我们去“慕而鸣路”。”她讲。一讲出口,
自己也被吓了一大跳。
少宁眉心微蹙,没出声,只疑惑的望住她。
“小姐,你找对人了。”司机转头,露出—张笑脸。“今天上海的士司机怕没有几个能带你去“慕而鸣路”,路名已改。”
“谢谢。”梵尔益发不安。“我——不知道为甚么会知道这路名,脑中突然闪动这几个字。”
“对个知道的事我们努力探寻,反正有的是时间。”他耸耸肩。
“你不会觉得我莫名其妙?”
“怎么会?”他拥她一下。“或许有很多潜在的意识,你自己真的不知道。”
她又想起那些幻象,难道是潜在的意识?
转近慕而鸣路,梵尔心中怦然,那一栋栋原本精致,现已古旧不堪的小洋房尽现眼前,勾起她彷佛远古的印象——她来过,她看过,不知如此,她熟悉这。
“停车。”她大喝一声。的士停下来,就在一幢法国风味的小洋房前。她小自觉的推门下车,迳自走到那栋虚掩的镂花铁门前。十七号。门牌上这么写着。
院子里很多小孩在玩耍。原本或许是个花园,现在却堆满杂物,如火炉、炒菜锅甚么的。显然,三层楼里住着很多户人家,是个大杂院,而不是以前有钱人的公馆。
她往上望,灰黑破旧,墙上的水泥也一块块剥落。窗户上挂满衣物,贴着纸张——免了窗帘。一个印象忽然闪进脑里,那是一间垂落珠罗纱窗帘的卧室,一张大铜床,床中央的屋顶也挂着和窗帘一样的蚊帐:法国宫庭古典家具,一个女人坐在镜前梳桩。那女人——那女人竟是自己。
“看到甚么?”少宁的双手轻轻放落她肩上。她像受惊的小驴,吓了一大跳,整个人惊跳起来。
“你——你——”她指着他——不不,他是少宁,她深爱的男人。
“我吓着你?”他温柔的凝望她。
“不——”她再看一眼那房子,转身上车。“我想得太入神。”
“你想什么?”他关心。
“没甚么,”她不想讲。“我好累。”
“让我们回酒店。”他吩咐司机。
那夜回去,梵尔病了。她有一点发烧,不是高烧,但梦呓。口里喃喃念着一个似名字又听不清的字。半夜惊叫而起,满身冷汗。
天光时,少宁请来酒店医生。医生检查后说没大碍,有点劳累又水土不服而已。
吃两次藥,她就精神起来。
“不好意思,这个时候生病。”她歉然。
看着她憔悴的脸,他心痛的拥着她。
“我们有一生一世的时间,我始终陪着你,病几天有甚磨关系。”他深情说。
她迎着他的视线,也许是病中软弱,她感动的说:“不是一生一世,我生生世世跟着你。”
他突然皱起眉头,冲口而出。
“谁这么对我说过?”他呆怔着。“这句话听来这么熟悉。”
她立刻想起十七号小洋房卧室中那女人,那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人。心就颤抖起来。
“你的其中一位女朋友?”她故意说。
他似乎完全没听见她的话,犹自喃喃说:“生病的你看来更楚楚动人,梵尔,我好像认识你几生几世似的。”
她把脸贴在他心口,泪竟从心中涌出。
从来不是多愁善感的她,怎么变成这样?就是少宁说的来到上海,你还是你,但“感觉”上你变成另一个女人。
靶觉上。
“甚么时候我们去巴里岛。”她问。
“病好了立刻走,你说走就走。”
“那么———明天。”她吸口气。
她也有个感觉,她要逃离这儿,逃离那个从小在生命中出现的神秘呼召。
“立刻订位。”他打电话。
放下电话时,他一脸笑容。
“行了。明天十一点起飞,到新加坡转机去。”他很开心。
她沉默。一直到晚上,她都很少说话,心事重重。
他提议再去夜总会,她拒绝。不知道为甚么,那边的气氛令她伤感,不想再试。
这夜,少宁怜爱的拥着她早早就寝,她的病已差不多痊愈,原也不是甚么了不得的大病,然而就是毫无睡意。
靶觉到少宁温热的体温,洁净的男人气息,平稳的呼吸,温柔的拥抱,她的心好踏实,好平静,好快乐。这种感觉很永恒,是的,就是这两个字…水恒。
也许不是指爱情,而是那种感觉。
在少宁怀里,黑暗中不再有陌生的恐惧,睡不着,也很安宁。直到天亮前,她才勉强合眼。不久,她听见少宁起床的声音,再也睡不着,只好起身,整理好简单行李,吃早餐,退房。就在上的士的一瞬间。她说:
“我想再去一次慕尔鸣路。”
他绝对宠她,吩咐司机前往。那么巧的,依然是前天那个司机。
“又是你?”少宁笑。
“我是替酒店服务的车。”司机在倒后镜中望梵尔,很好奇。
少宁不问为什么再去慕尔鸣路,他知道,总有一天她会把这谜解给他听,既然允诺了生生世世,为什么不能等呢?
一路上,的士司机不停的在倒后镜中偷看梵尔,眼光只是好奇,绝对不是色迷迷那种。她一直沉默着不出声。
到目的地,司机很乖巧的把车停在十七号的门口,不待他们吩咐。
梵尔凝注着那幢房子,无限依恋。
“以后你喜欢,我再带你来。”他说。
她一声不响依然望着那个三楼的窗户出神,差不多五分钟,她才透口气说:
“现在去机场。”
少宁伸手握住她的,发现她的手一片冰凉。汽车直奔虹桥机场。—路上,谁都没说话,他—直紧握她的手,给她思想的空间。
“小姐——侬姓啥?”司机用浓重上海口音的国语问。“阿是姓方?”
方?!她的心灵“砰砰”急速跳动一下。
“为甚么这么问?”少宁忍小住。他早己发现司机的怪异偷窥。
“十七号在六十年前住着姓方的人家,是位资本家;解放后逃的逃,死的死,下落不详。”司机说。
“你怎么知道?”梵尔变脸。
“我父亲认识他们,昨天我跟他提起,他告诉我的。”司机说:“以前,我们也住法租界。”
“你父亲还说甚么?”少宁也好奇起来。
司机再从倒后镜望一望梵尔。
“方家有位小姐,很漂亮,死得早。”
少宁下意识的望梵尔一眼,她没有任何表情,彷佛事不关己。
他摇摇头,透口气。
“快去机场,怕赶不上飞机。”他说。
梵尔就是那个姿式,那个模样直到机场。
“下次来,请再住柄际饭店,希望再有机会替两位服务。”司机说。
除了车资,少宁给他两百元贴士,这个司机好像对他们特别好。顺利上飞机,起飞,半小时后已远离上海,梵尔好像从阴翳下走进太阳光。首次,她展开了笑容,爽朗如故。她又变回以前那个梵尔。
“巴里岛的天气一定晴空万里,我们可以好好享受一下。”她说。
“那是自然。我陪你做任何你喜欢,你想做的事。”他说。非常醒目的不再提上海。
上海已过,已在背后。
在新加坡,他们没有停留,原都是旧游之地,没有吸引他们。转机直奔巴里岛。
热带的岛国,椰树,芭蕉,风光如画,清晨和黄昏都特别美丽。大家都穿上沙笼裙了,他们也不例外。
少宁把橙色裙子围在长裤外,自己也觉好笑。不知从哪裹找来一顶小帽,他也戴上。
“明天晒黑,十足印尼人了。”他说。
“是。明天我们全日游水。”她欢欣的说。
“不要全日,会晒坏,只清晨和黄昏。”他说。
在巴里岛的日子就像到了世外桃源,没有人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任何人,消遥自在,无拘无束,快乐忘忧的日子过得特别快,一转眼,十天已过。
十天之中,他们观光,游水,遍尝别有风味的美食,也看遍各酒店夜总会的表演。很多表演都在露天的泳池边进行,最奇特的是一场由斯里兰卡人表演铁钩钩进背部肉里,然后把铁勾和人吊起,简直惊心动魄。
第十天的那个黄昏,他们带着倦意打道回香港。机舱里,相依一起,满足而快乐。
“每隔一月,我们旅行一次,挑比较落后,不那么文明的地方。”他说。
“没有假期。”
“请假,不准就辞职!”他说得霸道。“今后你最重要的工作是陪我。”
“你也辞职?”她懒洋洋的。
“每飞两次海外长途,我就休息半个月,”他解释。“我要天天跟你一起。”
“不能不工作,身心要平衡才好。”
“你不喜欢陪我?”
“讲点道理,你不能太不理智。如果辞职,你飞去海外时,我怎么办?”
“你跟我去,”他想也不想,有点疯狂。“我们结婚,用员工眷属的身分买机票只有十分之一的价钱,很便宜。你每天跟着我。”
“太不切实际。这样下去我们非要到互相厌烦不可。”她笑。
“不会。我觉得此生时间太短,不能再让我们分开,除非还有生生世世。”
“你信生生世世?”
“我希望有,否则太遗憾。我爱你不只此生,梵尔。”他拥紧地。
“生命的一切如果由自己控制就好了。”
“不能控制也要抢,向老天抢,向命运抢。我有极坚强的意志和毅力,我要生生世世和你在—起。”
“你听过人死了都要喝孟婆茶吗?喝了就忘尽前世,重新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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