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尔没有陪许荻回去,却参加了他家中的一个派对。在一星期后。
她仍然舆伟克同往,他俩已像兄弟姐妹般的伙伴。许荻迎着他们,他脸上已没有那种落寞,却依然沉默如故。
“是谁的派对?为甚么我们来?”伟克问。许荻用手指一指,他们看见大厅中忙着招呼客人的一对出色夫妇。男的与许荻外形相似,气质迥异,比许获“光芒”得多,看来十分体面活跃。女的——美艳,只有这两个字最贴切,是那种星光灿烂的美艳。
“你的大哥和嫂嫂?”梵尔轻声问。
男女主人已经看到他们,并迎上来。
望着那张美艳的脸,望着那越来越近的银色身影,强大得几乎令人透不过气的压力直扑梵尔脸上,下意识的她退后一步。
“你们必然是伟克与梵尔了。”女主人伸出热情的双手紧紧的握住梵尔的手。
梵尔只看见那夸张的银色尖指甲,不知道为甚么,她觉得皮肤被刺得发痛。
事实上,皮肤并未被刺,并不痛。
“我是许菲,阿荻的大哥,她是何令玉,大嫂。”男主人大方热情。“欢迎你们。”
“阿荻一直说起你们,”何令玉没有放开梵尔,紧紧的拖着她,恨不得抓到跟前看个一清二楚,来来来,我为你介绍些朋友。”令玉不由分说的拖着梵尔往里走,扔下三个男人不顾。“大家一定乐意认识这么出色的女性。”立刻,梵尔身陷于一大堆陌生的脸孔和名字之间。她将打精神,努力微笑,心中尴尬的要命,怎么会遇到这样的场面,这样的女主人呢?仿佛在推销她似的。
“她是梵尔,美国回来的女强人,阿荻的好朋友。”千遍一律地这么介绍着。
回头张望,已不见伟克与许荻地影子。
忍不住心中咒骂,这些什么排队?把她拿来耍猴子似的。
突然,背后伸来一只强有力的手,紧紧的握住了他的右臂,不让何令玉再拖着她走。
“让我来陪着你,好不好?”陌生的男人声音,低沉而有磁力。两个女人一起转头,梵尔看见一张似笑非笑的脸——熟悉的感觉在心头掠过,那男人已递过来一杯酒。
“你是梵尔,全场的人大概都知道了。”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她。“我是韦少宁。”
梵尔来不及有所反应,她看见何令玉变了的脸色。
“少宁?你来了?”何令玉展开笑脸,声音变得十分柔媚。“你没告诉我。”
“来,我们这边坐。”少宁清挽着梵尔的手,带她到一边。“让令玉招待客人。”
事轻挽着梵尔的尹,带地列一蠢。“让今丘招待客人。”
他甚至不看何令玉一眼。梵尔的感觉是从一个尴尬转到另一个窘迫中,她没法子和一个陌生男子一下子这么接近,这么热烈。
何况这男人看来神态颇轻佻——虽然他是个极好看,极英俊的男人。
她一坐下就四下张望,希望找到许荻或伟克任何一个,好助她逃离。
是“逃离”,她有要“逃”的感觉。
“何令玉又施故技,”韦少宁压低了声音。“她故意令在派对中能威胁她的女士尴尬。”
“威胁——”她不明白。
“譬如年轻貌美,譬如精明能干,譬如名气地位,”少宁笑。“她怕锋头被抢。”
“那不是我。她看错人。”
“你是阿荻的女朋友?”
“不是。”她吓一跳。“怎么这样想?”
韦少宁一边跟她讲话,一边不停地跟熟人打招呼、微笑,非常八面玲珑。
“不是我这样想,是她,”少宁摇头。“她担心你威胁她在许家地位。”
梵尔忍不住笑起来。
对她来说,这些话这些想法都好荒谬可笑,太古代太老土的事,对不对?
“你是谁?怎么知道这些事?”她问。
“我是韦少宁,”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又浮出来。“阿荻是我的表弟。”
“我——见过你吗?”她开始迷惑。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浮上心头。
“见过,见过,”他吊儿郎当的绝不认真。“现在我们不正见面吗?”
“以前你——一直在香港?”她盯着他。
“不。我在香港的时间不多,我的职业令我四海为家,我是飞机师。”
“啊——”她叫,用于掩着嘴。
那幻像中的人,戴古老的飞行帽,穿古老军服,似笑非笑的神情——不,不可能。
“甚么事令你震惊?”他眯着眼睛。“我很像一个人。”
“不不不,”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知道九姨婆,当然,你认得她,是不是?”
“你也认识她?”他不笑了。
“见过一次,她问我好多问题。”她吸一口气。“我还看过许荻旧相簿上的一些照片,有一位姨丈也是飞行员。”
“你是说二姨公,”他笑。“他是飞行员,军人。我只是民航机师,不同。”
“有甚么个同?”
“我是服务性质,就好像汽车司机。他要打仗的,是战斗员,这中间差别好大。”
“总是在驾驶飞机。”
“他比我伟大,那个时代的男人,有热血,有勇气、有理想!”他仰起头。“我们这年代,哈,游戏人间,末世纪风情。”
梵尔喝一口酒——她看见艳丽的何令玉正远远的注视他们,神情非常奇特,彷佛妒忌。
“如果你可以帮我找到许荻或舆我同来的伟克,我将很感谢。”她说。
隐隐有个感觉,何令玉对她敌意颇重。
少宁用研究的眼光审视她一阵,忽然就捉住她的手,带着她往外走。
“来,我带你去一个气氛比较好的地方,你一定喜欢。”他边走边说。
一口气穿过大厅,走出大门,越过花园,上了他那辆开篷平治跑车。当他放开她的手时,许家大屋已在好远的背后。
“我这是不告而别。”她说。没有不高兴,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你会感激我。”他眨眨眼。
“你总会突如其来,随心所欲的做事?”
“哈!你倒很了解我。”他潇洒的拍拍她的手。“聪明的女人最可爱,生平最怕蠢女人。”
“蠢的定义是甚么?”
“譬如何令玉。”他想也不想。
“你对她有成见?她——很美丽,事实上,整个派对中她最艳光四射。”
“艳光四射。”他冷笑起来。
“有甚么不对?”
“对,对,很对,这是个看外表的世界,何令玉女土是许菲先生的品味。”
梵尔笑起来。这韦少宁除了玩世不恭,还有点愤世嫉俗,很特别的一个人。
“许菲做甚么的?”
“他不需要做甚么!”少宁淡淡的。“许家在全世界都有物业收租,够许家子孙世世代代的吃喝玩乐下去。”
“侮辱人?许荻做得很出色。”
“阿荻。”他想一想。“阿荻。”
“甚么意思?”
“阿荻比较好,不过也是个宠坏了的孩子,他从来没长大过。”
“我不觉得。”她看他一眼,那种熟悉的感觉消失。“你带我去哪里?”
“不知道,”他认真起来。“看见何令玉那样对你,只想把你带到一边——我不知道,离开许家,去那裹都比较好。”
“常做见义勇为的武士?”
“从未做过,不要多管闲事。”他笑。“很奇怪——你给我很特别的感觉。”
“熟悉?”她冲口而出。
他看她,摇头。“不,是亲切。”
亲切。很好的两个字,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很多。
他带她到一个高级私人会所,坐在酒吧幽静的一角。
这个时候,这个气氛,这个光线下看他,他的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甚至愤世嫉俗都不见了;沉默得近乎忧郁。
他是个有多切面的男人,像水晶。
“对不起,你沉默得令我个安。”她说。
“抱歉,”他深深的望着她。“这个时候我完全不想讲话。”
“其实你刚才可以直接送我回家。”
“不。我想留下你,我不想孤单一人。”
他很自然的说:“其实——在许家,你一进大厅,我已经看见你。”
“哦!”
“从何令玉手中把你抢下来是预谋,”他笑了。“我想以一个比较特别的方法去认识你,使你对我印象深刻。”
“这又是为甚么?”她忍唆不住。
“不知道。看见你,突然我就乱了方寸。”
“你——也是上海来的?”她移动一下。他常常久久的注视今她不安。
“整个家族从上海来。我的母亲是九姨婆的姐姐。”他慢慢的说着。“排行第五,他们有很大的家族。我在香港出生。”
“这样的家族会允许你做飞机师?”
他耸耸肩,做一个“为甚么不”的表情。
“到我们这一代已经自由得很,”他说:“请讲你自己。”
“我?很简单,因为父亲在联合国世界银行工作的关系,全世界都走遍了。不是大家族,很简单的四人家庭,我还有个弟弟。”
“居然跟我一样,全世界都跑遍了,中国吉普赛人。”
“没有甚么不好。我觉得经历使我生活经验丰富,眼界开阔,我喜欢这样。”
“所以你不能局限于许家的屋子裹。”
“许家屋子与我有甚么关系?”
“从何令玉眼中已看出她对你很担心,全世界的人都以为你是许荻的女友。”
“荒谬,怎么可能。”
“我带你离开已证明你不是,但——”他用手指一指,慢吞吞的说:“你会后悔的。”
“为甚么?”
“你舆我这名声不好的浪子拉上关系。”他笑。“他们那个圈子,明天就会有一大堆闲话。”
“谁介意?他们那圈子。”
“说得好,”他从椅子上坐直。“敬你一杯。”她爽快的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舆韦少宁相处是好自然的,自然得就像多年好友,一种莫名的原因吸引着他们,拉拢着他们,从陌生到融洽。也许这就是缘。
那天晚上,他送她回家后,第二天就飞欧洲,是许荻告诉她的。许荻成了她家的常客。
“那天你怎会跟少宁走?”这是他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
“何令玉使我很尴尬,有人带我离开,求之不得,何况我找不列你们。”她解释。
“我们在偏厅。”他摇头。“她是很难舆人相处的女人。你现在明白了。”
“以前她做甚么的?”
“明星。演电影的。”
“难怪……她很美艳。”
“大哥很宠她,嫁给他之前,她很红,”他说:“是受人捧惯,赞惯的,所以骄傲。”
“自然,能在某行业中出人头地,是值得骄傲的事。”
“她对我其实不错,那天对你——过分热情了些。”
“你们家的男人都长得好看。”
“特别是少宁,”他坦然:“所有人都说少宁是我们这—辈的男人中最好看的。”
“听别人说,在香港,好看的男孩多半是“基佬”,少宁是吗?”
“他再男人不过了,”他说:“在全世界各地,他都有女朋友。”
“全世界各地?”
“大哥和何令玉说的!我不能想像他如何应付她们。”许荻摇头。
“处在那种环境中,他自有办法。”
“何令玉以为你是——我的女朋友。”他说。是忍了很久之后终于说出来的。
“告诉她不是,”她想也不想。“我不希望再被她拖着满场飞,像个癫婆。”
“我们——可不可以试试开始?”他很认真的凝望地。
“许荻,我们是好朋友,”她吓了一跳。“我宁愿只是这样。”
“我不符合你的条件?”
“好朋友是一辈子的,不想因任何原因而受破坏。”她坦诫地说:“我不想失去你。”
他懂她的意思,这样处理,大家都容易接受。“时间能帮忙吗?”他再问。
“我也希望知道。”她拍拍他手。“不要担心将来的事,好不好?”
“少宁——很吸引你?”
“他只帮了我一个忙,把我带出你家。”她笑。“我无意做他树林中的一棵树。”
“你会不会去我家?”他问得特别。
“如果你邀请的话。”她极大方。
周末,许荻亲自接梵尔上山。大屋裹极宁静,没有何令玉的影子。
他们在玻璃屋中吃下午茶。上次坐在那白得发光的桌前,曾看见九姨婆慢慢走过来:今天——梵尔抬起头,很意外,九姨婆站在楼上她那卧室的阳台上;正想打招呼,她已隐去。
“没有眼花,我看见她,是不是?”
“是。九姨婆为你动了凡心,”许荻收回视线。”这些年,她根本不问世事。”
“不问世事?出家?”
“不清楚她在卧室做甚么,她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露面,除了你。”
“有原因吗?”
“但愿我知道。不能否认,你有种很特别很吸引人的特质,你——”他停下来。
韦少宁从玻璃屋的一端大步走过来。
“嗨,又见列你了。”韦少宁紧盯着她看。
“你好。”她力持自然。心中却因他的出现而砰然。这个漂亮的男人在阳光下会发光似的耀花了她的眼睛。
“从欧洲回来?少宁。”许荻问。
非常残酷的,许荻被比下去,黯然失色。
“总要回家。”他的视线似不离开梵尔的睑。“想过我吗?”
“刚才还谈起你。”她努力坦然微笑,但做得不好,他的压力大得离奇。
“是吗?阿荻。”他终于记得旁边还有人。“讲我甚么?生人勿近?”
“讲——男人长得太漂亮个是好事。”梵尔看见许荻尴尬,替他解围。
“我立刻在脸上划三刀,毁自己容。”他用手在睑上比划着。
“少宁最有幽默感。”许荻笑。
“我是狗嘴里长不出象牙。”
穿制服的佣人捧出茶点,非常精致,配着纯银餐具,上好英国细瓷。
“九小姐吩咐的。”佣人说。
“九姨婆?”许荻问。
三个人的视线一齐投向楼上,阳台上空无一人,爬满着的长春藤耀眼生辉。
“九姨婆为梵尔动了凡心。”少宁也说着同样的话。
“九姨婆信佛教?”她问。
“她是一心居士。”
“一心?一心一意?”梵尔忍不住笑说:“为何事?”
“爱情。当然是爱情。”少宁抢着答。“她那一代的女人多情痴。”
“她告诉你的?”梵尔故意反问。
“猜的。九姨婆从不跟我这浪子说话。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吃她的点心。”
“九姨婆也不跟我们说话,她说我们是俗人,不入她法眼。”许荻说。
“谁不是俗人?”梵尔笑。“只有九姨婆,她全身都是灵气。”
“灵气?那是甚么?”少宁大笑。“是所谓的阴阳怪气。”
许荻微蹙眉心,没出声。梵尔却忍不住说:“不许乱说九姨婆,她是神仙般人。”
“神仙般人?小龙女?”少宁笑得更大声。许荻胀红了脸,显然愤怒。他敬畏九姨婆,不愿少宁胡说八道,即又不愿跟他争吵。
“原来你真是狗嘴裹长不出象牙。”梵尔说。少宁绝不在意,盯着她的眼睛渐渐变小,瞳孔收缩,彷佛在研究。
“很针对我,任梵尔。”他冷冷说。
“讲真话。”她也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好一句讲真话,”他的脸色严肃起来。“梵尔,我是来接你的。”
“接我?为甚么?你知道我在这儿?”好意外,弄不清楚他是真或假。
“我不知道,来碰运气。运气很好。”他站起来。“走吧!”
“我没预备现在走,才来一会儿。”她说。很窘,尤其看见许荻奇怪的脸色。
“上次你答应我的,”他的眼光变得严厉。“难道你忘了?”
“我——”她迅速看许荻一眼,心中砰砰乱跳。这韦少宁完全不讲道理。心里很想跟他走,口头
上又绝对不甘心。“我不记得答应过你。”
“那么坏的记忆力,再仔细想想”他向她伸出右手,细长敏感的手指令人无法抗拒。
“对不起,我没答应过。”她吸一口气,无法抗拒偏要抗拒,感觉上她不能输给他。
他的右手万分坚持的仍伸在她面前,她不答应跟他走,誓不罢休似的。僵持了半分钟,这三十秒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像一根拉紧的弦,再加上一丝丝力量就会折断。
“梵尔,”心肠柔软的许荻忍不住开口。“你就随少宁走吧,我们明天再约见面。”
“不——”梵尔倔强的摇头。
少宁突然间抓住她的手,毫不讲理的拖着她就走,任性得令人吃惊。
梵尔的惊呼声还在口边,已被他拖着身不由已的跟着他出去。他走得那么快,快得她要踉踉跄跄的跟着跑。一口气,他带她到他的平治跑车边,不由分说的把她塞进车里。然后他迅速上车,飞也似的冲出许家。
梵尔铁青着睑,太不讲理了,她觉得自己没被尊重,很生气。
少宁把汽车开得很飞快,在又窄又弯曲的山顶道路上,险象环生。梵尔好几次被吓得想大叫,用尽全身的力量忍住。她的倔强,她的自尊心都不容她开口。快到山脚时,他减慢了速度。再过一阵,他伸手握住她的手。
“对不起。”他的声音温暖动人。
她的心立刻柔软起来,立刻。
“若非如此,你不肯跟我走。”他又说,十分孩子气。“我去你家,没有应门,我想到是阿荻,
一定是他约了你。你知道,我妒忌。”她笑起来。他说妒忌,可能吗?
“讲话请经大脑,我清楚你是怎样的人。”
“还说没讲过我的坏话,阿荻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不认同我。”
“别怪许荻,我自己有眼睛会看。”
“你眼中的我,是这样不堪?”
“正如你说,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你不同阿荻,我有感觉,我们是同类,第一次见你已嗅出同类的味道。”
“又不是野兽。”
“是野兽,我们在野牛树林中狰扎求存;不同阿荻,他是温室动物,被喂养,被娇纵,”她有同感,故不再出声。
“承认我们是同类?气消了?人说物以类聚,真理。以后别再让阿荻约会你。”
“我们是朋友。”
“普通朋友,不需要共度周末的。”他万分不以为然。“你等我。”
“为甚么要等你?我有权安排自己的时间。”
“从今后,你的时间全是我的,”他霸道极了。“全是我的。”
“我不答应,为甚么我要答应?”
他再一次用力抓主她的手。
“我喜欢你,这还不够。”他说得咬牙切齿。她呆住了,喜欢她!说得那么直接,那么理所当然,那么强辞夺理——只是,她的心变得更柔软,柔软得全然无力反抗。
她的沉默温顺使他也变得温柔起来。过一阵,把她的手捧到唇边重重—吻。
“你答应了,不许反悔,”他说;“这是印证。”
他的神色严肃而认真,她很感动。
他那样的男人——他记得许荻说过,他在全世界各地都有女朋友。这—刹那是如许认真,怎能不哪怕——只是一刹。刹那是不是永恒?没有人知道,这个时代谁说永恒呢?
他带她回家,那个据说是香港最贵的一董豪华大厦。他住在二十楼,视野广阔,无敌海景,比她的小鲍寓漂亮多了。
“你一个人住?”她欣赏着。超过二千尺的地方,令人羡慕。
“是。”回家的他显得十分轻松。
“家人呢?”
“父母住在英国,哥哥住渣甸山。”他为自己到一杯酒,也递给她一杯。
“你也有哥哥?”
“许家、韦家多男丁,阳盛阴衰。哥哥叫韦少安,听过没有?”
“很出名吗?”
“香港最出名的建筑师,许多最新型的大厦都出自他的手笔。他住的渣甸山大屋很出名,外地游客常常被带去门外观光。
“失敬失敬,韦家的人比许家更出色。”她半开玩笑。
“这是真话,”他当仁不让。“起码我们都务正业。”
她但笑不语。
“笑什么?不以为然?”
“你很爱跟许家比,每次都把我从许家带出来,有原因吗?”
他呆怔一下,然后笑起来。
“没想过哦。好像有点道理,OK,答应你会好好想一想。”
“带我来这儿,是否有比九姨婆的午茶更好的东西?”
“有,卓少宁煮的晚餐。”他神采飞扬。“你要牛扒或龙虾。”
“有没有更清爽,素淡的?”
“PATABELLA大蘑菇,手掌那么大,配意大利酸酱。”
“甚么地方学的手艺?”
“吃遍全世界,也学遍全世界。”他颇自豪。“每尝到美食都会请大厨出来致谢,顺便讨教一下绝艺。我好学。”
“真看不出。”
其实跟他在一起,比跟许荻舒服得多,自然得多,也说不出甚么原因。或者是缘。
“你喜欢九姨婆?”
“非常特别,气质极好,这么大年纪还这么细致美丽,年轻时一定非同凡响。”
“她有—对成精灵的眼睛。”
“甚么意思?”
“她看人——我的感觉,有种妖气。”
“胡扯。我觉得好祥和。”
“她看我——是妖气,看得我汗毛直竖,马上想逃之夭夭。”
“夸张。”
“不相信?下次你有机会看到。我说妖气,她可能比妖气更厉害些。”他用手比划。“简直想透视我的心肝脾肺脏。”
“有一点想像力,OK,或者她欣赏你?”
“欣赏?从小到大,她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每次就那么直勾勾的望住我——”他打个冷战。“想起汗毛都会肃立。”
“但是她跟许荻,跟我都说话。”
“也许——我神仙托世,能看穿她的真面目,她怕我。”
“信你半分都会死。”
他一把抓她到胸前,直勾勾的盯着她,咬牙切齿的说:“别人不信我没关系,但是你——你—定要信,因为你是你,我已把你算进生命里。”
那天回家,她一直觉得昏昏沉沉,醉醉的,迷迷糊糊的像梦游;心中烧着一团火,扰得地连睡眠也不安宁。
全是因为少宁,她知道。
少宁不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却带给她前所未有的震撼。
上班想着他,吃饭也念着他,开会时灵魂飞出窗外,与他漫步云霄。她自己也忍不住叹息,这次是深坠情网了。
少宁再香港停留八天,每天都在下班时等在她必经之地,带给美丽的她一个又一个的快乐夜晚。
第九天上午,他飞往欧洲。
梵尔开始尝到牵挂之苦,心和神都离她而去,变得甚么心思也没有,连食欲也消失。
下班,她独自回到冷寂的家中。
前所未有的寂寞围绕着地,望着窗外,居然就有了泪意。
吓一大跳,从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更不爱流泪,少宁是甚么人?令她好像着了魔。
爱情,不该是这样的。
门铃响,她快步奔过去,当然不会是他,他上午才走,心中却下意识的加速跳动起来。
们开除,一阵昏眩冲上脑袋。她看见——她竟然看见那个幻象中人活生生的站在那儿;戴眼睛的空军飞行帽,古老的军装,令人日眩的深沉眼睛——少宁?!用力摔摔头,定睛细看,不是少宁,没有穿古老军装戴飞行帽的人,站在那儿的是伟克。
但刚才那幻象却清晰真实。
“做甚么?不认识我了?”伟克迳自进来。“每天找你,一星期了,你去了哪里?”
“找我——有事?”她深深吸一口气。
“约你一起晚餐。”他热情爽朗。“电视餐已经吃怕。喂,许荻也找不到你。”
“你们见过面?”
“是啊,几乎每天晚上在一起,唯独不见你,真遗憾。”
“公司忙。我替公司电脑改整个运作系统,加班。”她敷衍着。
“不必那么拼命啊,可有加班费?”
“市侩。我忠于工作。”
“现在出不出去?我想吃上海女敕鸡煨面。”“刚换好衣服,不出去了,”她说:“我煮青菜排骨面给你吃,可好?”
“求之不得。”开心得像个大孩子。
于是她进厨房煮面,他留在厅中电视。二十分钟,两人已坐在饭桌上。
“想不到你会煮面,还这么好吃。”
“我还有好多你不知道的才能。”
“有机会了解吗?”他望着她。
“当然。我们是伙伴,是好朋友,是兄弟姐妹,将来你一定很了解我。”
他眼中掠过一抹失望。
她知道他要求不只是这些,但她付不出。
少宁已占据了她整个心灵。
“那天在许荻家,为甚么不告而别?”
“还说,是我不到你们,我受不了何令玉的火样热情,故落荒而逃。”
“刚才在门口,你震惊又失魂落魄的望住我。你以为我是谁。”
“秘密。”嫣然一笑。“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怎么不见一星期,你变了个人似的。”
“想继续吃我的面就甚么都不要问。”
“这样好不好?我出钱在你家搭伙食。”
“不行,压力太大,”立刻拒绝。她想到少宁,他会不高兴。“我也不是每天煮。”
“哎!来香港最烦的是晚餐,在外面又贵又腻,肠胃受不了。”
“何不找个钟点女佣做饭?”
“好提议,”他眼睛亮起来。“明天就办,以后你可以到我那儿吃饭。”
“谢谢。”她不置可否。
“想不想找个地方喝杯东西?”他问。
反正在家也是寂寞无聊,少宁还没到目的地,不可能有电话,好吧。
见她答应,他跳起来打电话,立刻约许荻,她想阻止也来不及。
三个人在文华酒店见面。
梵尔先为自己做了心理准备,见到许荻十分自然。许荻却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羞于见朋友般不敢正视她。
“为甚么不讲话?”伟克看看她又看看他,莫名其妙。
“是啊!许荻看来好闷。”她笑。”我——他走了?“许荻说。立刻脸就红了,好懊恼似的,看来原本他不想问少宁的事,谁知竟月兑口而出,梵尔微笑做答。
“他是谁?谁是他?”不知情的伟克问。
“他——我表哥韦少宁。”许荻不得不说,那神情窘迫极了。
“梵尔认识吗?以前的朋友?新认识——啊!是你那天不告而别的原因?”伟克恍然。
许荻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就再也不肯说话。伟克傻在那儿,好半天才说。
“我说错了甚么?”
“你太多嘴。”
梵尔白他一眼。
“真话嘛,我甚么都不知道,算我对不起你们,好不好?”伟克嚷着。
“对不起,”许荻风度很好的站起来,离开座位,向洗手间方向走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甚么生气?”伟克压低了声音问。
“别问,别说,别出声,甚么事都没有。”梵尔保持笑容。
这个时候,她不想扳起脸今气氛更僵。
十分钟后,许荻出来,若无其事般坐下。
“今天兴致极好,你们陪我喝酒。”他说。抓起洒杯又一饮而尽。
“我陪你,但别喝这么急,会醉。”伟克说。
“我喜欢醉,醉了很好啊!”许荻脸上浮起酒红,人变得很兴奋。
“不要这样,你有甚么心事不妨讲出来!”伟克捉住他的手。“我们帮你。”
“心事?我有甚么心事呢?”他哈哈笑。看来他已不胜酒力。“你告诉我,我有甚么心事?”梵尔皱起眉头,非常尴尬。
“看,梵尔生气了,”许荻十分敏感。“她不高兴我们喝酒,为甚么?喝酒很好啊!”
梵尔吸一口气,努力排出心中委屈。许荻分明冲着她来。但是她——根本无辜。
“来来来,我陪你回家再喝,喝到天光喝个痛快,好不好?”伟克阻止许荻。
他也看不出情形很不正常。
“不好。我喜欢这裹!”许荻伸手招来侍者。“来一瓶“路易十三”。”
“许荻——”伟克叹一口气。“你为难我们。”
“我自己喝酒,关你甚么事?你看人家梵尔,一句话也没有,这才是朋友。”许荻提高了声音,又为自己倒一满杯。
“别喝了,”伟克阻止。“你已经醉了。”
“再清醒没有,”他挣扎着把酒倒进嘴裹。“放心,我很有酒品,不会大吵大闹。”
“你再喝我们就走,不管你了。”伟克涨红了脸。他看见有人在注视着他们。
“你走,你走,你尽避走,”他毫不在乎。“最好你们都走,谁要你们管我?”
“许荻!”伟克又急又气。
一只纤柔细长的于放在许荻手上,梵尔靠近他,十分温柔,十分低声下气的说:
“不要这样,听我话,好吗?”
许荻呆怔一下,忽然像泄了氯的皮球,整个人软倒椅子上;脸上的酒红也渐渐退去,变得青白。然后双手捧着脸呜呜低泣起来。
伟克惊呆了,完全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梵尔收回自己的手,眉心锁得紧紧的。
好一阵子,许荻才静止下来,双于仍不肯离开脸庞。伟克召侍者付钱,拿着那瓶才喝一杯的“路易十三”,一手扶起许荻,示意梵尔离开。
一路无语,到停车场时,许荻忽然说:“我能到你家去吗?”
“好,当然可以!”伟克立刻说。扶着许荻,像捧着天下最名贵的细瓷,怕打碎。“欢迎。”
三个人两部车,直奔伟克和梵尔的大厦。
梵尔不愿就此离开,又不想留下陪他们,犹犹豫豫的也去了伟克的家、
伟克的男人之家比想像中整齐清洁。放下许荻,伟克立刻奔进厨房。
“我为你们煮咖啡。”他说。
客厅裹剩下许荻和梵尔,两个人都觉得窘迫。许荻到底是极有修养的谦谦君子。
“对不起,我失态。”他低声说。
“忘掉它,”她展开笑容。“我们是好朋友。”
“你不曾被我吓怕?”
“怎么会呢?”她诚恳的。“把不高兴的事发泄出来是好事。”
“其实——没有事,自知不是少宁的对手,忍不住:就变成那样,给你看笑话。”
“我喜欢真性情的人,”她吸口气。“少宁也是好朋友,如此而已。”
他惊讶又意外,没想到地会这么说。
“他无疑好吸引人,但我们认识时间太短,对这些事我很慎重。”
伟克端着两杯香喷喷的咖啡出来。
“听说姜汤可以醒酒,要小要?”
“开玩笑,许荻根本没醉。”
“还说,刚才吓得我,”伟克拍着心口。“我最怕在公众场所失态,男人哦。”
“对不起,”许荻说。“下次不敢。”
“那么可不可以告诉我,为甚么?”许荻飞快的看梵尔一眼。
“我这个人很容易情绪波动,一碰酒就是我的死穴,甚么原因也没有,”许荻说得很好。“不信,问梵尔。”
“我怎么知道呢?”梵尔笑得好妩媚。
“嗨!梵尔,第一次发现你原来这么漂亮。”伟克突然叫起来。
回到家已十二点,电话录音在嘟嘟响着。没有甚么其他朋友,谁打来的?
“梵尔,去哪裹了,为甚么不在家等我电话?”低沉带磁性的声音带着丝不满,带着丝失望,带着丝怒意。“你答应等我的,跟谁出去了?不要告诉我是阿荻,他配不起你。你必须等我,不要令我妒忌。我会再打电话来。”
梵尔呆在那儿,又悔又气又懊恼,为甚么要出去?错过了少宁的电话?他在哪儿打来的?他并没有到欧洲——他说过第一站是罗马,去罗马起码要飞二十小时——坐在床上,盯着电话,希望它随时响起来,否则她不原谅自己。电话始终没有再响,到半夜,她已不支的半卧半坐的睡着。
满心懊恼的回到公司,做甚么事都不对劲,心思意念早已飞到好远好远。这个时候,他该到达目的地了吧?为甚么还没电话来?他生气了?他不再找她?
午餐也不出去吃,等在办公室里,就怕再错过。可是没有电话来。
突然记起许荻的话:“少宁在世界每一处地方都有女朋友。”妒意一下子涌上来,一发不可收拾。他去会女朋友而忘了—打电话?他们去狂欢吗?他们——啊啊,简直不能再想下去,否则她会发疯。
神思恍惚的连电脑上的字都看小清,与其这样一事无成,倒不如请半天假回家——犹豫半天,他可会打电话来公司?
真是矛盾为难。最后还是捱到下班才打道回府。
进门第一件是扑向电话,好失望好失望,没有录音,他没有再打来。
从早饿到现在的肚子再也支持不住,她为自己煮碗面,胡乱吃了。
坐在窗前看海景,一边打开电视驱散屋中冷寂。全身的弦都拉紧,全神贯注在那寂然无声仿佛沉睡的电话上。
电话铃果然响起,她惊跳起来,抓起电话时声音急促,大口大口的喘气。
“哈罗,伟克,”他自报姓名。“家裹好闷,能不能让我上来看电视?”
他永远像热情开朗的大学生。
“来吧。”
三分钟,他已来到,穿着凉鞋短裤,地道美国年轻人的街坊装,非常亲切。
他一坐在电视前,好像回到自己家里般。然后拍着沙发叫:“过来,我们一起看。”但眼睛仍在电视上。
“要喝甚么?”她问。
“可有啤酒?”仍是目不转睛的对着荧光幕,十分孩子气。
把啤酒递给他,她不着痕迹的坐在电话旁。再接不到少宁电话,她会心焦至死。
便告时间,伟克终于看她一眼。“咦?你有甚么事?眼中尽是焦虑不安?”
“等长途电话,妈咪的。”她胡乱地说。
“她不打来你打去啊!等甚么?”
“美国打来便宜很多。”
“钱算甚么呢?至少可以令你安心。”
“其实我也不心急,也许妈咪不在家!”
电话铃就在这时响起来,虽然就在她身边,她仍惊跳而起,呆了三秒钟来接听。
她才“喂”一声,喉咙就梗塞了,再也发不出声。是他,是他,谢谢天,电话终于来了,一天的阴翳消散。
“对不起,昨夜到达时太累,一觉睡到现在。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少宁一口气说:“整夜都梦到你。”
她吸吸鼻子,令自己声音更自然些。看见伟克用一对好意外,好怀疑的眼光对着她。
“你——在哪裹?”
“罗马啊!你忘了?这是我第一站,今天下午飞法兰克福,再经曼谷就回来,”他似乎说得咬牙切齿。“你想我没有?嗯?你想不想我?”
她轻轻吞下一口口水,“嗯”了一声。
“怎么是“嗯”?你说,我要你说。”
“想。”她破涕而笑。他也稚气。
“恨不得立刻飞回来,又或者把你缩小,放进我衣袋;最好是把你吞进肚子,吃掉,那你就永远跟我一起了。”
“胡扯。”她喜悦。“为甚么那么快回来?不是要一星期吗?”
“跟人换班,我不想停留欧洲,我要立刻见到你,立刻。”
“不累?”
“见到你比累更重要,我年轻,不怕。”
“还是要保重。”她小心说话,到底伟克还在一边好奇地望着她。
“昨夜你去了哪襄?和谁?”
“你在哪裹打电话?飞机上的电话可打来我家吗?”不方便回答,只好反问。
“飞机在中东“巴联”机场加油,全机的人不但不许下机,连机窗都要关上,为军事理由,连照相都不许。我用小小手段走后门才能偷偷在机场打给你;你不在,当时真失望得想立刻飞回来。”
“有事?”
“是想听听你的声音。”他说得情深动人。
“下次不要这样。那个国家如违反他们的规条法律是要判死刑的。”
“为你,做甚么都值得。”这句给她的感觉不是信口开河,而是好真实,好有诚意。
她没有遇过这样的男人,一见钟情又火烧一般的狂热,她觉得自己在慢慢熔化。
“我——等你。”她说。
“你旁边有人?个方便讲话?”他惊人的敏感。“谁?阿荻?”
“不,不是。美国回来的朋友,我们住同一大厦。或者你也见过,那天在许家派对上。”她说得有点口吃。
“那个高大的男孩子?”他说:“虽然他威胁不到我,但我不允许任何男人在你身边。你记住,我的妒忌是疯狂的,会做一些我自己也意想不到的事。”
“说笑吗?”
“SERIOUS!”他认真的说,“你一定要了解我的个性,这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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