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洗净、消毒后,穿上隔离衣,她看见了那两个小小的身体。两个真的都很小很小,呈暗紫色的皮肤满是皱折,双眼被戴上小小的眼罩,瘦弱的四肢和明显可见的胸骨让她见了心口酸酸的。
“是双胞胎,那个情况稍好一点,这个情况比较糟,呼吸器堵卜推到最强了,还是没办法维持心跳。T综合那边的急救显然没做好,不然不应该这么棘手,两个送进来的对候,都只有一件薄毯包着身体。”张医师一见到他们,详说了情形后,程允玠带着黎础盈接手工作。
“我先来,你一旁看着,别分心,就和你在学校学到的一样,你只管放胆去做,但要小心。”他站在保温箱一侧,食指和中指交叉重迭在的胸部中央,开始向下做适度压陷,并继续提醒着她步骤。“像这样,每分钟大约……00至…………0次。”
黎础盈专注的看他的动作,不敢分神。当然在学校时,她不是没学过这些,都已经有执照的人了,又怎么会不懂他说的那些步骤。但像这种紧急状况她是第一次遇上,又是新手难免紧张,总是有些畏怯,毕竞是一条生命,只是既已走入这途,她总要克服这些心理障碍的。
有我在,你怕什么?她倏然想起方才电梯里,他的这句话。
她看了他一眼,那冷肃神情中带着认真,透着无论如何都要救活这个BABY,笃定,而他那份笃定像会传染似的,她登对信心大增。
他是程允玠,一个冷口冷面,但问诊细心的儿童内科医师,有他在,她怕啥?
黎础盈眨了下眼捷,征征然的。好丰晌,她抬眼看了看墙面上的对钟,指针就落在五点的位置,在这个密闭的,满是仪器声响的空间里,她见不到外而的世界,但等等走出去,她相信依然能见到阳光,只是……
她大脑一片空白,只听见心电图机在一旁狂叫,像在为早逝的生命哀号着——
在他们接手四个小对后,这个新生儿仍不敌死神的召唤。即使已用上了所有能用的急救方式,仍是救不回这个来不及见到这世界一眼的孩子。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新生儿加护病房的,也不知道怎么回到护理站交班的,她似手一直处于忧神的状态,好像做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做过,直到程允玠突然擎住她手臂,低低问了声:“你去哪里?”
顿了下脚,她悠悠抬眼,看见自已就站在男厕门口。“……咦?”
“你是不是要回家了?”程允玠看着面前这从新生儿加护病房走出后,就处于忧神状况的女孩。他目光沉沉,似手能洞悉她现在的心情。
黎础盈想了下。“噢对,要回家了……我刚刚交完班了?”
他看她一眼,握住她手臂的掌心往下一得,握住她手晚,带着她往屯梯方向走去。“你下班了,等等去吃个早餐,然后回家洗澡睡一觉。”
“……喔。”她下意识跟着他走入电梯。
密闭的空间,仅有他和她,静谧得只有空调运转的声音。明明刚才还很吵闹的,有Baby。的哭声,有仪器的声音,有护理人员走动的脚步声……她想起什么,缓缓抬眼,看向身侧那一大片的镜面。
“那个BABY……连自己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没闻过阳光的味道……”她看着镜面中的自己,喃喃说着。“出生才多久,又被死神召了回去,那为什么上天要让他来这世界?这样有什么意义?”
程无珍眸光闪了闪,没说话,只是按了个键,让原本只亮着一的灯号,多了另一个B一的灯号。
电梯门一开,他拉着她走出屯梯,松了她手碗,他盯着她泛着薄薄盈光的大眼,淡淡报唇:“你现在想做什么?”
她微微昂首,确定眼泪不会落下来,才偏头想了想,片刻,她语调很轻地问:“程医师,如果换成学姊,那BABY是不是就有机会活下来?我只是个新手,经验不够,所以才帮不了你,也帮不了那个BABY。”
闻言,他忆起她为那孩子急救的模样,从初时微微的惧色,到后来的笃定,她并未有任何做不到或是做不对的地方……他看了她好半晌,才淡淡救唇道:“换谁来都一样,我知道你尽力了。”
“可是尽力没用啊,他还是走掉了,在我手中走掉……”她忽然一手捣住嘴,一手揪住他白长袍的前襟。“程医师,我好难过,好难过喔,你当一次好人,不要凶我,让我哭一下就好,我忍很久了,你就让我哭一下下……”说完,那凝结在眼球表面的薄薄水气瞬间教成热泪,一颗颗涌出……那小小的。身体,仿佛还在自己面前,她实在不愿相信一条生命就这样流失在自己手中。
她用力捂着嘴,闷闷的声音还是从她指缝间流出,那遗憾与心疼的泪水不住从她垂落的眼市滴落,她长睫湿湿的,鼻头红红的,哭得秀肩一耸一耸。
他半垂的黑眸凝注着她,好半晌,他低低一叹,探出手掌碰了碰她头顶,带着她可以放肆发泄的意味在。“忘了是哪个学长跟我提过的,他说,这种情况就像出水痘一样,只会出一次就好,往后,你就会更坚强一些。”
她眨眨长捷,才发现自己把人家直挺的白袍前捏担得好皱,她收回手,鼻音浓重地问:“程医师,你是在安慰我吗?”
“如果这么想能让你好受一点,我无所谓。”他双手滑入白袍,碰到了什么,手一拿出来,是组卡通贴纸,一共有四小张。他看了看上面的图案,还记得她很爱这个黄色小方块,他不多想,拉来她的手,将贴纸放在手心上。“选你。”
黎础盈微怔,看着手心上的贴纸图案,好半晌,才似乎明白他用意,她瞅了他一眼,破涕为笑。“我又不是小朋友……”
他闻言,黑眸微微一眯,盯着她那张犹有泪痕的圆圆笑脸。她被他看得预后发寒,才听见他淡哼了声:“小朋友才会又哭又笑。”又眯了她一眼,转身走人。
她瞧着那道挺拔的白色背影,嘴角不由自主地蕴着笑,不特别为什么,就是一种淡淡的温暖和……趣意,让她想这么笑。他在安慰她,嘴上不说,动作行为却相当明显……突然觉得他那种看似淡漠冷然,实则体贴柔软的性子,也是相当可爱。
“你发什么呆?”没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程允玠止步,侧过身躯看她。
“我没发呆呵。”她像在发呆吗?她是在欣赏他“表里不一”的可爱个性耶。
“那不快跟上来,我等等还有meeting要开。”他浓眉微蹙的样子,总给人一种傲然冷肃又难相处的感觉。
“跟……去哪?”她一脸困惑。
“不是说了吃完早餐,你回家睡一觉?”他低嗓难得略扬。
她愣了下。“我们……有约好要一起去吃早餐?”
“……没有约,就不用吃了?”他用一种“难道没有约就不能一起去吃早餐”的眼神看着她。
“呃……要呵,早餐是一定要吃的嘛。”她甜甜笑着,眼尾尚残余泪。说是又哭又笑,却又别有另番风韵。
“还不快走?”他淡瞥一眼,脚步又提。
黎础盈目测两人间的距离,想了想,干笑两声:“程医师先走,我慢个几步,万一程医师突然停下步伐,我怕我又撞上你,你又要凶我了。”
他闻言,冷冷瞪了她一眼,长腿一迈,行进的步伐变大了。她难以克制地笑了声,跟上前去。
B一是儿童急诊,出了电梯,一侧往急诊处,一侧是车辆通行的出口,她见他往出口方向走,略有疑惑。若是要出医院,方才让电梯停留在一楼就可以,他为何又让电梯下来急诊处?
她一面困惑着,一面又跟着他走,静寂的气氛让她陡然明白了,他让电梯走到B……,是为了让她发泄情绪吧?!因为一楼进出的人甚多,所以他才让电梯停在较静的B……,也所以他才会在拉着她走出电梯后,问她“你现在想做什么”,暗示她可以发泄情绪吧?!
思及此,好像有什么暖潮在心口鼓胀,她快步跟上,随着他的。身影沿着出口的坡道上去,当她见着了清晨的阳光对,倏然停步了。
抬起脸蛋,柔软的浏海被晨风轻拂过,亮了她秀额,她眼眸微眯,透过长捷看向那抹澄亮却还不炙热的辉芒。
原来能看见太阳真是件幸福的事,没有消毒药水味、没有令人不安的匆忙脚步声、没有让人惶惶的仪器运作声、没有听了就紧张的哭声……那个Baby现在已经在天上了吗?是不是不再痛苦了?是不是不用再那么努力为了争一口气而挣扎不已?
她还能呼吸,却有人连阳光都还没能见到就离开这个世界,虽然这个世界不算美丽,但活着就是有希笙希望啊。至少她还可以去幻想她未来的对象,去想象自己亲生父母的模样,可是那个Baby连自已是何模样都再也无法知道了。
程允玠站在街边,想回身问问身后那女孩想吃什么,才发觉她并未跟上,还站在坡道上来的转角处。她正仰着脸,娇小的身躯就浸沐在微弱的晨阳下。
他回身,往她方向走去,在她面前站定。她仰着的脸蛋上,交错几缕朝阳和建筑物的阴影,轻阖的眼帘湿润着,尾处有莹光烁动,他沉沉看着她,直到那莹光滑落,在淌过她太阳穴对,他抬指抹了。
她被惊动,猛然睁眼,他只是看她一眼,淡淡说:“走了,别站在这车子进出的地方,很危险。”
他走在前头,她跟在他。身后,一脸若有所思,也若有所失的模样。他偏过脸庞,看她一眼,她在电梯里的那番话让他甚是意外她的感性,他以为她只是爱哭,只是还没法习惯面对这种工作就是会遇上的生离死别,没想到她的眼泪还带了惋惜和一种无能为力的哀伤。
她方才站在那仰着面容流泪,可是又想起了那救不回来的新生儿?他在心底低叹,握住了她手臂,快步过街。
“你想吃什么?”他松了她手臂,看着她问。
抬眼看了看几家店家招牌,她没什么特别反应。“都好,我吃东西不大挑的。程医师想吃什么呢?”
他倒是被她问住了。以往和意馨一起吃饭对,总是她说了算,次数多了他竟也习惯由着女生的意思,想不到这个女孩却又不一样的反应。
“就前面那家豆浆店好吗?”他问。
她想也没多想,应得干脆。“好啊。”
点了餐,她微垂面容,吃着自己的蛋拼,却一直看见另一双筷子不停伸到她眼前,她盘内的蛋饼吃了一半了,但还是满满一盘——隔壁那男人点了不少,一直往她盘里塞来,萝卜糕、鸡块、煎饺、煎里肌。
见他吃得愉悦,并不像吃不完而把东西往她这里塞,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在他又拿起叉子叉了两小块萝卜糕放进她好不容易又吃掉一点的盘上时,她终于出声:“程医师,你要当在喂猪也没关系,可是我怎么看也只是一只迷你猪,吃不下那么多,而且我正在减肥,这几天下了大夜后都是洗了澡就睡觉,没吃早餐,因为吃完东西就睡觉会胖的,所以你别再塞给我吃了,你自己倒是多吃一些才是真的。”
程允玠放下叉子的手一顿,他缓缓侧眸,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回。“减肥?”她看来没几两肉,减什么肥?!
她被他灼灼目光看得不知道怎么办时,他突然出声,倒缓了些她的尴尬。“是啊,减肥,不过你别误会,我只是想瘦脸,我这张脸圆得和哆啦A梦没两样耶。”
“嗯。”他爽快应了声,她大受打击,以为他认同了她的哆啦气梦脸,但下一瞬间,低头喝了口无糖豆桨的他突然又道:“在我看来,是比较像河豚,但总比像海绵宝宝那样还来得好吧。”
“……”她无言了,脑袋里是无穷无尽的点点点。他这是在安慰还是在落井下石?没敢再开口,她认命吃着,好半晌后,想起了什么,开口问:“程医师,你已经很习惯面对医院里随对会发生的生离死别了吗?”
“不面对就能挽回什么吗?”他反问,明白她还在意着那个早产儿。
她停下筷子,沉默了几秒才说:“程医师说得是,面不面对,他就是走了,就是救不回来了”
“与其在这里难过,为他不忍,倒不如记起经验,警惕自己下一回面对时要更谨慎小心。”
他看着她轻垂长捷的侧颜。“生命就是如此,怎么挣也挣不过天,我们的职责是尽力抢救,其余的只能听天命,你听来或者觉得很宿命,但现实面就是如此,人生就是这样,再绚烂也有回归平静时。在医院工作会有很多遗憾,但偶尔,也会有惊喜,也许哪日让你遇见惊喜时,你会觉得今日的遗憾也是一种成长。”
她翘睫轻扇,手中筷子戳着盘中剩下的两小块萝卜糕。他说的这些她何尝不懂?她也明白生死有命,只是知道是一回事,坦然面对又是一回事,终究是一条性命啊……陡然地,她手中筷子被抽走。
“吃不下就别硬撑了。”程允玠见她心思又走远,拿下她手中筷子,起身到台结胀。
走出店家,他垂眼看了看腕上的薄表,思虑着什么,片刻,他才偏过头问她:“你住哪里?”
“新境大楼,在过去两条街那边而已。”她踮足,比着她租处的方向。新境那栋楼他倒是知道,因为许多外地来的医护人员,会租在那里,甚至在那里买楼。他要买下现在住的那楼公窝前,也曾考虑过新境。
“你走路来医院的?”他又问。
她愣了下,才不好意思地笑说:“我骑车。”不是她懒得走路,是因为上班前二十分钟她才醒来,不骑车肯定要迟到。
“那你自已小心,别又走神。”他原担心精神和心情皆不甚好的她能否平安回家,现知道她就住敖近,应当是能安心的。
她点点头,见他转身,她想起什么,唤了他:“程医师,你赶着回医院吗?”
不是说了我有meeting要开?”他侧过面庞,阳光在他五官上折射出明明暗暗的光影,洒落在他宽阔的肩线上,穿着白袍的他,。身形顾长俊挺,偏冷味的尔难气质,引人侧目。
“你一整夜没休息耶。”meeting后就是门诊,他这样身体负符得了?
闻言,他微微一怔。从升了主治医师开始,他哪个时候不是这么忙的?但谁曾这么留意过他有没有休息的问题?他看着她,那双有着深深折痕的黑眸抹过什么。
“呃……我说错话了?”她眨眨荔枝核般的圆眼。
那眼儿很澄透,又黑又亮,透着一抹纯真,她那句话应是肺腑之言。他敛下黑眸,视线在她胸前的绣名上略作停留后,才淡应了声:“个医生不是这样在过日子?”说完就转身。
“唉,程医师,你等等……”见他停步,她再唤了声,然后见他偏着面庞没看她,但她知道他在等她开口。
“很……谢谢你,带我出来吃早餐,还让你破费。”结胀时,她从钱包拿了钱,结果被他瞪了好几眼。“还有,我想要提醒你,你别忘了去安慰一下女朋友,她看起来好像很伤心也很生气,女孩子总是需要哄一哄的,你说几句好话,她会明白你的辛苦和你的为难的。”
程允玠顿了下没说话,看了看来车后,他穿过街道,往儿童医院大楼走去。
她怎么知道他没哄过意馨?她又怎么知道意馨会不会为了他的几句好听话而愿意体谅他?
靶情问题若真能这样容易解决,情侣间就会少了多少纷扰。
最近,他常想着,他和意馨这段看似平稳的感情,能再经得起几次她说分就分,说和好就和好的折磨?他甚至想过,只有他一个人,或许会过得更惬意……
他抹了把脸,长腿一跨,再度进入那栋总是扮碌不停的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