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极深了,天气也愈来愈冷。
玉璇柔情满目依依望着天磊,他紧紧抱住了她,两人都避免去提到诀别的事,只是彼此脸儿相偎、鬓发厮磨,只想多延长此刻相怜相爱的甜蜜,谁也不提该回去的话。
“噗!”的一声,一团树桠上的积雪掉落下来,打熄了原本放在玉璇脚边的宫灯,烛灭灯熄,顷刻间玉璇和天磊的四周暗了下来,只有地上的白雪反映黯淡而稀薄的星光。“呀!灯熄了。”玉璇惆怅地说。“我看不清楚你的样子了。”
“玉璇,但得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天磊很豁达地说。
雪花轻飘飘地直落,风也渐渐大了,玉璇虽然穿着厚而暖的狐皮斗篷,但是在雪地中实在站太久,冻得两颊红通通,一双手却是暖的,因为天磊一直温柔地握着她的手。
“哈啾!炳啾!”一阵夹杂着细雪的寒风吹过,王璇忍不住簌簌地打起哆嗦,并且连打了几个喷嚏。
“怎么了?”天磊着急地将玉璇拉进他的皮裘内,将她密密实实地裹在怀中。“你的脸好红好冷,身子也在发抖,可不会是冻着了吧?”
“没事儿,我好得很呢!”玉璇逞强地钻出天磊的怀抱,双手张开如一只翩然的粉蝶在雪地上绕了一圈。“你看,天磊,我可以在雪地上跳舞哩!”
“玉璇,你别使性子。”天磊急急拉回玉璇,伸手在她额上一模,触手火烫,吓了一大跳。“好烫!你发烧了,不行,得叫绿云快点送你回去。”
玉璇刚才一直忍住昏沉虚浮的不舒服,就是不想分离,现在听见天磊说了出来,重重踱着脚,往后退了一大步,一叠声喊着:“我不!我不要回去!我不要离开你!”
“玉璇,别任性了,你在发烧呀!”天磊两手搭在玉璇肩上。“我不要你生病受苦,听我的话回去,好吗?”
天磊又往前一步,想拉近玉璇,她用力一甩,脸色凄然的一笑。“天磊,我只有今夜可以和你相守在一起,之后你就要离开了,也不知何年何月能再重会,难道你连最后一刻,也不肯让我多留恋一下吗?”
“玉璇,你知道吗?你在发烧,我的心却是在发烫呵!”天磊拨拨玉璇额前的乱发。“别教我为你担心,好吗?快回去吧!”
“我不!我永远不离开你!”玉璇一头扑进天磊怀中,大哭起来。
他们两人情意缠绵地拥抱着,彼此都明白,分离的时刻已经来临了,再有千万个舍不得,也还是终须一别。
“我先点灯,送你到园门口,再让绿云送你回去。”天磊弯腰拿起地上的宫灯,依依难舍地说:“回去以后好好躺着,如果明天还不好,一定要赶紧请大夫过来看看,知道吗?”
玉璇沉默地点着头,过了一会儿才问:“你什么时候走?”
“三月吧!或许更早一点,总之天气一暖就走,我不和你道别了。”天磊感伤地说。“王爷那边我会留封书信,但他一定会很生气,你替我对他说,谢谢他三年来的照顾,我对他很抱歉。”
“你多保重。”玉璇靠在天磊的肩上,凄凄地说。
“你送给我的那件紫貂背心,我会带着,无论走到哪儿都带在身边。”天磊微笑着说。“穿着它,就像带着你在身边一样。”
玉璇的泪本来已经干了,听了天磊的话,几乎又要落泪,但她强迫自己忍住,也微笑着说:“嗯,等你回来时,我再给你做一件龙袍,庆贺你复国登基。”
寒风阵阵大作,天磊叹了口气,不能再留住玉璇了,那会加重她的病势,狠心拉起她的手,往园门口走;玉璇又恸又悲,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一度一度的寒冷下去,仿佛她的心就要结成冰了,可是她知道即使结冰了的心,也还是感觉到离别的伤痛。
沿着花园中的小径,天磊半搀扶着玉璇走到扇形的园门,突然间他停住了脚步,机警而不安地朝四周看了看,黑暗中只有寒风呼啸而过,带动起的树影幢幢,玉璇不知道为什么天磊一下子紧张起来,她往前跨了一步,天磊却用力一扯,将她搂在身侧,他搂得好紧,仿佛恨不得将她嵌进自己身体里才好。
“怎么了?”玉璇胆怯地问。“有什么……东西……什么人……”
“都出来吧!不必装神弄鬼了。”天磊对着黑黝黝的前方冷笑着说。“再不出声的话,休怪我不客气了。”
“点灯!”一声大喝之后,四周骤然亮起了无数的火把,将雪地照耀得比白昼还光亮,王府里的侍仆、守卫一手一把持火地围成一个圆圈,将玉璇和天磊困在圆心中央。
接着人群让开一个缺口,四名青衣轿夫抬着两乘软兜轿过来,宝亲王和靖国夫人笑眯眯地下了轿,尾随在后的纪嬷嬷不明究理,居然抢先报功地说:“王爷,我可没骗您吧?郡主和世子真的恋爱了呢!您老就等着办喜事,明年赶着抱个白胖孙子。”
“哼!天磊,你好哇!三年来我待你不薄,当你是亲生的孙儿一般,还打算将宝亲王的爵位传给你,而你……你居然是这样子报答我?”宝亲王又气又伤心。“你怎么能做出这种败坏伦常的事?你、你们、简直是要活活气死我!”
“王爷,请你原谅我,我也不想这样,但是感情的事,不是我自己可以控制得了。”对于自己伤了宝亲王的心,天磊觉得愧疚,但他绝不后悔。“可是我是真心爱着玉璇——”
“你给我住口!休在我面前说这种无耻言语,玉璇是你名分上的妹妹,兄妹怎么能相爱、成婚?这成何体统!”
“我本来就不是玉璇的哥哥!”天磊强硬地说。“王爷,我是西突厥国的王子,这个身份绝不更改,我也不打算留在王府继承你的爵位。我只想请求你,将玉璇嫁给我,等我复国成功,我会以西突厥国新君的身份,正式迎娶她做我的王妃。”
“什、什么?”宝亲王没想到天磊居然说出这种话,胸口一阵狂怒。“齐天磊,你、你说的是什么鬼话?有胆子你就再说一次!”
“不只一次,十次、一百次,王爷,我都要明白清楚地告诉您,我要娶你的孙女儿,也就是玉璇,我现在并不是征求你的同意,因为玉璇本人已经同意了,我只是告诉你这件事实而已。”天磊回头温柔地望着玉璇。“但是我不会留在王府当你的继承人,我要带她到西突厥国去。”
“玉璇,你答应嫁天磊?”王爷更吃惊了。“你别忘了自己答应过我的事!”
“爷爷!您别逼我!”玉璇哀求着。“我真的好爱天磊,今生今世只有他才是我倾心所许的唯一恋人。”
“齐天磊!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王爷气得全身颤抖。“你竟敢勾引我的孙女儿!”
“哎呀!王爷,您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不过白白伤自己的身子罢了。”靖国夫人在一旁火上加油地说。“我早说过,番邦来的人都是狼子野心,不安好心,您偏不信,这可不是应了我的话?幸好咱们发现得早,还来得及补救。”
“补救?”
“为今之计要避免这件事传出去,成了贵族豪门间的笑柄。”靖国夫人献计。“所以还是尽快让玉璇和永煌两人成亲,只要他们小俩口成了亲,旁人就不会说闲话了。”
“这倒是好法子。”王爷认真地考虑。“那天磊呢?怎么办?”
“西突厥国现任的国王和皇上有协议,为了大明和西突厥的邦交,王爷可不能放他走,他回去兴动大兵,皇上一定不高兴。”靖国夫人说。“我看先把他关起来一阵子再说。”
宝亲王垂头考虑,他实在喜欢天磊,也很赏识他,要他下令关住天磊,实在有些舍不得,其实如果天磊不是西突厥国的王子,哪怕他是无家世背景和功名的平民,凭他的才华和人品,说不定宝亲王都会同意成全他和玉璇间的爱情。
“爷爷,求求你不要关住天磊,放他走!”玉璇浑身火烫,头疼欲裂,她很吃力地吐出完整的句子。“我……我什么都答应你,他有很重要的事必须回西突厥国……你放他走吧……爷爷……”断断续续的话还没说完,玉璇眼前一片昏天黑地,整个人软软地向前倒了下去,栽在洁白如絮的一堆积雪上。
“玉璇!玉璇!”天磊、宝亲王、靖国夫人同时抢上前。“你怎么了?”
天磊动作最快,抱起玉璇,满脸焦灼地说:“快!快请大夫,她在发高烧!”说完抱着玉璇,直奔她的绣房而去。
“发高烧?”宝亲王脸色一变,抢上前看看玉璇,回头大声吩咐:“快!快请大夫!立刻去熬姜汤过来,快!快呀!”
一群人呼前拥后地伴着天磊,将玉璇送回她的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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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三月,宝亲王府的内院里树树梨花白,在春风里翩翩翻飞,舞出满天的银晶烁烁,密密繁繁的白色花瓣,飘飘曳曳落英似雪,落在地上积出一层又一层不会融化的花雪,仿佛是去年冬天璀璨甜蜜的记忆仍不肯褪去,化作梨花回来招惹。
仔细看!
白色的花雪中透着桃红,那是玉璇的红赧赧的双颊,她的病势反反复复,拖了一个多月还不见全好,她倚在一株梨花树下,头上、肩上都是落下来的梨花碎瓣,染得一身馨香。玉璇怅怅然地望着眼前的花雪,又想起了天磊,病中一直没见面,她猜他已经走了,但是病中昏昏沉沉的,却总感觉到有一双深紫罗兰色的眸子在凝视着她。
和天磊真正见着面的日子是屈指可数,但总有许多东西让玉璇想了又想,思之不尽,仿佛她和他自太古之初就已经很亲很亲,一直亲到地老天荒,有数不清的记忆可以思念。
“小姐!小姐!你在哪儿?”绿云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神色慌张地拉住玉璇。“不好了!”
“什么事不好了?”玉璇漠然地问,自从和天磊在梅花园中一别,她总是无精打采。“你先歇口气再说吧!”
“不!小、小姐……是、急、急、急事儿。”绿云急得都结巴了。“世、世、世……”
“是什么呀?有话好好说清楚,你光是急也没用。”玉璇摇摇头说。“先歇歇气,过一会儿再说。”
绿云急得脸涨红了,挣扎半天好不容易大声迸出:“世子被王爷关起来了!小姐,你得想个法子才好。”
“什么?绿云,你没说错?”玉璇清丽的脸庞霎时惨白,她抖着唇间:“爷爷为什么关住天磊?关在哪里?他不是走了吗?”
“没有呀!”绿云带着哭音说。“那天郡主生病,公子抱着你回到绣房,后来王爷逼着世子答应不能对你有非分之想,而且要安分地留在王府,但世子说他不想留在王府,说等小姐的病一好,他就回西突厥国去,王爷很生气地大骂世子不识好歹。”
“啊?他向爷爷这样说?”玉璇听得惊心动魄。“爷爷怎么对付天磊?”
“都怪靖国夫人那老妖婆!”绿云皱着眉说。“王爷都是听了她的教,才下令把世子关了起来,要他好好反省,如果他死不悔改,王爷就考虑把世子送到西突厥国,让现任的西突厥国国王把他杀了。”
“不!爷爷怎么能这样?”玉璇一阵晕眩,几乎站不住。“我得去和爷爷说明白才成。”
“小姐,王爷已经在准备订婚的仪式了,他打算下月你的身子养好了,就要你和靖国夫人的儿子订婚,如果你不嫁,他会用中止夫人的医疗来威胁你。”绿云焦虑万分地说。“我看王爷这回是铁了心,他不会听你的话。”
震惊、愤怒、伤心,种种情绪一股脑儿兜上心头,让玉璇气得浑身发抖,她一声不响就朝院门跑了出去,气冲冲地跑到王爷的书房前,也不管守卫的阻拦,举起手“砰砰砰”的一阵乱敲。
“郡主!郡主!”
几名守卫争相想上来拉她,看见玉璇脸色青白得怕人,有一种绝决的凄美,都不敢阻止她。
“让她们进来吧!”宝亲王突然推开门,站在屋内瞅着披头散发的玉璇和惶惶不安的绿云。
书房里还有靖国夫人,她正拿着一张长长的红梅笺,和王爷商议着请客的名单,见到玉璇进来,一时间四个人都僵住了。
“唷!是玉璇来了。”靖国夫人皮笑肉不笑地说。“以后你可就是我们梁家的人了,我一定好好疼你,对了,我也正要去找你呢!嫁妆都办得差不多了,打算让你自己看看,还少什么没有,好叫人赶着再买添上。”
“爷爷,玉璇求求您,放了天磊吧!”玉璇一开口,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就潸然滑下,一串串珍珠般摔破在地毯上,印出一个又一个湿圆的印子。“你要我怎么样都可以,只求您放他走吧!”
宝亲王不回答,转头对靖国夫人说:“琦儿,你先出去,名单你先斟酌着办,回头我再和你谈。”目送靖国夫人出去以后,他才回到书桌后坐下。
玉璇伫立原地,只是默默流泪。
“唉!玉璇,爷爷是为你好。天磊的身份这么复杂,你跟着他不会幸福。”宝亲王端详着她,痛心地问:“我真不懂,他留在王府里有什么不好,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宝亲王的地位也不见得就不如番邦小柄的王位。”
“爷爷,不是的,他还有父母大仇未报呀!”
“那是他国内的纠纷,我管不了。”
“爷爷!平时您不是也很宠爱天磊,拿他当嫡亲的孙儿一样看待吗?”玉璇哭着哀求。“你怎么忍心这样对他呢?”
“我也不愿意如此。”宝亲王面无表情地说。“可是他做出这种大乖伦常的事,我无法再像以前一样疼爱他了。不过反正你的婚礼已经在筹备了,只要你出嫁了,天磊也没什么心思可想,我再慢慢地劝他回心转意,留下来接受皇上册封为下一任的宝亲王,到时候我自然会放他出来。”
“天磊不会肯的,他不是个贪慕荣华富贵的人。”
“他一天不答应,我就关他一天;一年不答应就关他一年,除非他一辈子不想出来,否则他总会答应。”
玉璇哽咽地说:“爷爷,你好狠心!”
“玉璇,爷爷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以后你就会明白。”
“爷爷,你的意思我知道了。”玉璇止住泪,脸上出现温柔而坚毅的神色。“你无非是要维持宝亲王府的面子,还要一个继承人,那很容易,全部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就是了。”
“你?”
“对,爷爷,只要你肯放天磊走,我就答应你,留在宝亲王府,依你的意思嫁给靖国公的儿子梁永煌,不过我不出嫁,而是招赘他到王府当驸马,由他来继承宝亲王的爵位。”玉璇抬头看着宝亲王,眼中有着她对天磊无悔的深情。“这样可以了吧!你没必要再关住天磊了。”
宝亲王想了一下才说:“玉璇,你真的同意这样做?你可都想清楚了吗?我放了天磊出去,他就再也不能回到王府,更不用妄想和你成亲;我是绝对不可能同意你嫁到西突厥国去的,如果你要我放天磊走,你这一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想明白了。”玉璇肯定地说。“我不要天磊一生郁郁地守在王府里,他本来就该是海阔天空、凌翔九霄的大漠飞鹰,硬将他束缚在牢笼中,就算是金镶玉砌的豪华牢笼,他也不会高兴。”
“玉璇,你这痴丫头!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天磊呢?”宝亲王深深地叹息。“你想过没有,这样子为他牺牲,值得吗?他是西突厥国的王子,就算我答应你嫁给他,也许以后他三宫六院、嫔妃无数,早将你抛在脑后了,你、你现在放他走,将来一定要后悔的,这不是太傻了吗?”
“爷爷,你问我为什么对天磊这样痴情?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我不会后悔。”玉璇哀伤地说。“因为爱情本来就是痴心的、是执迷不悟的、是无可理喻的、是刻骨铭心的,我就是抛不开这颗心,割不断这一缕情丝。”
“你这样对他,可是他呢?他却忍心抛得下你,这算什么?”
“爷爷,他没有抛下我,他说了会回来接我。”玉璇悲切地说。“是你不许他回来接我。”
“哼!那当然,我绝不会同意让你嫁到西突厥国,你们说什么也没用。”宝亲王生气地说。“天磊想娶你,门儿都没有!”
“爷爷,那么你同意我的要求,答应放了天磊?”
“玉璇,你真想清楚了?不反悔?”
“是,我不反悔。只求爷爷应允玉璇,这件事要瞒住天磊,不能让他知道我和爷爷之间的协议。”
“好吧!我答应你就是了。”宝亲王同意了。“不过天磊走了以后,我要你立刻和梁永煌成亲,你可别打着想用拖延战术的如意算盘,想等天磊回来娶你,就算他再回来,我也不会让他踏进王府一步。”
“放心吧!爷爷,我遵守承诺。”玉璇伤心到极点,表面上反而镇定如常。“那您也要依约定立刻放了天磊。”
*************
天磊走了,从宝亲王府他只带走了自愿追随他的白昭青,其他什么都不带,但是玉璇的心和灵魂却自动跟着天磊一起走了。
离开王府的过程十分匆促,王爷派人监视着天磊,不准他和玉璇告别,最后天磊只能拜托小花匠阿强送来一封短笺,简单数句话,重申他对玉璇绝不相负的誓言和今生相守的盟约,字迹潦草极了,可以想见提笔时的仓促。
玉璇无限珍惜的一遍又一遍读着笺上的内容,终于承受不住的一头栽进被窝里,哭了起来,只觉得这无情世界骤然间冷清无比,她所爱的人,母亲彩依夫人、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梦芙,都离她好遥远,而天磊此去更是生死未卜,也许他会永远永远走出她的生命之外,只留下玉璇一个人在王府里,过着漫长而孤独的一生。
绿云难过地看着玉璇改变了,她变得不爱玩闹嬉笑,也不爱作梦幻想了。整天窝在房里睡觉,愈睡愈是疲累消瘦,真是发断一身人憔悴,绿云知道,玉璇的改变是因为这个世界待她太无情,她也无情地对待这个世界,又或许玉璇的情,早已全部系在天磊身上,他走了,也就带走了她所有的感情。
只有一次,玉璇流露出强烈的悸动。
那是靖国夫人送来一扇桌上放着赏玩的四摺玉石屏风,上面手绘着芦花秋景,妙龄少女长裙曳地、巧笑嫣然,依依傍着身边一位风流自诩的五陵少年,那少年的眉宇竟和天磊有三分相似,要很仔细才看得出来,而玉璇居然激动得落泪,时时趴在桌上看得出神,整个人都痴了。绿云请她去吃饭,怎么也催不动她,仔细一看才发觉她在流泪。
“小姐,你真不该答应王爷的条件,当初既然决定用你自己来换公子的自由,现在何苦糟蹋自己?”绿云叹气。“一辈子长得很呢!你这样子下去,往后怎么过日子呢?”
“绿云!”玉璇可怜兮兮地睇着绿云。“我忘不了他。”
“那怎么办呢?”绿云无奈地说。“王爷今天又在催了,叫你去看看嫁妆呢!爱里今天又从杭州新请来十六名女裁缝过来,说是为小姐缝新衣,听说要准备一百套以后参加宴会用的礼服,看来成婚的日子不会太远了,别忘了!这是你自己亲口答应王爷的。”
“你说的对!”玉璇惨然一笑。“我知道我自己答应的事,我要遵守约定。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绿云,当初我真不该来金陵。”
“小姐,要是夫人知道你现在受的苦,不知有多心疼和舍不得。”绿云也红了眼圈说。“夫人如果在这里,绝不会让你嫁给一名白痴。”
玉璇也不答话,呆呆地望着天空发愣,从此以后她更疏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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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亲王府倒是喜气洋洋地办起喜事来了,一共三十六名女裁缝一天到晚忙着缝制嫁衣,光是各式礼服就足足有一百套,丝的、绸的、缎的、堆满几大间的房间;而各种首饰珠宝更是不可胜数,辽东的珍珠、南海的玳瑁、敦煌的翠玉、西域的彩色宝石,闪耀生辉,成堆成堆看得人眼花撩乱。
只有玉璇仿佛是不相干的旁观者,置身在这一片热闹之外,冷眼相觑,完全无动于衷,靖国夫人以她未来婆婆的身份,亲自送过来大批的珠宝首饰和绸缎衣料,其中最令玉璇刺心的是一只纯金的双喜戒指,王爷一定要玉璇戴起来,她没有反抗,柔顺地戴在左手手指上。
“小姐,婚礼的日子已经决定,就是七夕那天。”绿云来报讯时,惊讶地发现玉璇更冷漠了。“你真的要嫁给梁永煌吗?你一点都不觉得委曲吗?”
“对我来说,嫁给天磊以外的男人都是委曲,既然这样,又何必在乎他是不是白痴呢?”玉璇无意无绪地说。“嫁给谁还不都是一样吗?有什么差别?”
“小姐,你别这样!”绿云忍不住抱着玉璇哭起来。“夫人要我跟着到金陵来服侍你,可是你现在瘦成这模样,又憔悴又苍白,我对不起夫人。”
“绿云,这不干你的事。”玉璇突然郑重其事地交代。“不过,我结婚的真相,你千万不能让我娘知道,她太疼爱我了,要是知道我嫁给梁永煌这样的人,只怕会受不了刺激。”
“小姐!难道要瞒着夫人一辈子?”绿云难过地说。“她早晚都会知道,还是一样会伤心,你虽不是夫人亲生,但却是她最珍爱、最宝贝的女儿呀!”
“别再说了,绿云。反正这件事绝对不准你泄漏给我娘,否则以后我永远不跟你说一句话。”
“好吧!我不说就是了。”绿云过了一会儿才说:“小姐,你不要认命,你可以逃走,王爷不准世子来找你,那你就自己去找他呀!”
玉璇的心一下子扑通扑通剧烈地狂跳,抛下一切去找天磊,这个念头早在她脑海中回荡过千百遍了,想一回、徘徊一回、冲动一回、又抑制一回,但每次都是她自己心内翻腾,不像这次是从绿云口中说出来,让玉璇感受到比以往更大的震动。
“这怎么可能?”玉璇的声音微颤。“我怎么可能去找天磊?太不可能了。”
“二小姐,只要你下定决心,一定有办法的。”
“绿云!”玉璇紧紧拉住绿云。“告诉我!有什么办法?”
*************
“嘻嘻嘻!办法就是我来替你当新娘子,我一上花轿,你就可以逃出去了。”远从岳阳城赶来的赵梦芙,笑盈盈地站在玉璇面前。“这主意不错吧!你打算怎么谢我呀?”
“梦芙!”玉璇抱住梦芙,激动得要落泪了。“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亏你还问呢!”梦芙指着玉璇的鼻尖告诉她。原来绿云不忍心玉璇日渐憔悴,写了一封求救信给玉璇自幼一起长大,一年前才举家搬往岳阳城的挚友梦芙,向她说明事情的原委,并请这位素有“女诸葛”之称的梦芙小姐想想办法,梦芙当然义不容辞,立刻专程赶到了金陵,前来解救玉璇的困境。
梦芙继续说:“你遇到这么大的困难,竟在信里一句也不提,老是说王府里的生活很好,王爷对你很好,你说,你心里根本没把我当朋友嘛!要不是绿云看不下去,写信来说了实话,你被折磨死了,我都还不知道原因呢!”
“原来这就是绿云的法子,去向梦芙姐姐搬救兵,其实我也怕你为我担心,才不提那些难过的事。”
“不提就没事了?哼!你这人就是这点不好,什么事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心里盘算,所有委曲往自己肚里吞,真是坏毛病!”
“梦芙姐姐,下回我一定改过,这次你就救救我吧!”玉璇一向很信任梦芙的聪明机智,果然她一到就想出了法子。“我担心我走了,以后爷爷就不会再让叶大国手去医治我娘了。”
“你这人真是的!出了这种事不告诉我已经不应该了,竟还想瞒着彩依婶婶,她一直以为你在王府里当千金小姐呢!”梦芙不客气地数落玉璇。“我已经都告诉婶娘了,她一听急得半死,说要你卖身来治她的病,她宁可死也不接受!你苦,我们还一直以为你在王府当郡主享福呢!”
“什么?你怎么能告诉我娘?她、她的病体有没有影响?”玉璇急得脸色都变了。
“放心吧!王爷叫不动叶大国手,而且现在就是有十条水牛也没法子把他从彩依婶娘的身边拉开呢!”
“咦?”
“有件事你大概不知道,那个宣称要独身一辈子的叶大国手,第一次到你家去看病,就对彩依婶婶一见钟情,不但天天上门去治病,每回去都送花、送补品、送衣料,对婶娘千依百顺,好得不得了呢!”
“真的?那太好了,我不用担心娘了。”玉璇笑逐颜开。“梦芙姐姐,幸亏你来了,你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我要来的时候,彩依婶婶交代我转告你,勇敢地去追寻自己的梦想,不用担心她,过两年她身子调养好了,就到西突厥国去探望你,或者你和齐天磊的生活安定,也可以回去让她看看。”
“娘对我真是太好了。”
“说真的,你那位情郎真的是外国王子啊?长得什么模样儿?”梦芙想起她和玉璇在苏州逛街时的趣事。“没想到你真的看上一个‘番邦王子’,我从前说的话还真准咧!”
“讨厌!”玉璇羞红了脸,半羞半嗔地说。“梦芙,你这人一开口就没好话,尽是打趣人家。”
“咦?刚才不是才有人说我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怎么才一会子工夫,我又成了讨厌鬼?”梦芙故意说。“好!我不惹你讨厌,我走就是了。”
“嗳、嗳,别嘛!梦芙,你不能走啦!”玉璇的眸中满是恳求之意。“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呢?”
梦芙噗哧一笑说:“和你开玩笑的,瞧你紧张成这样子。”
“对了,梦芙,你说要代我上花轿,难道你要代我出嫁吗?”
“想得美哦!我还没那么伟大呢!这只是移花接木之计,让你顺利逃出王府罢了。”
这时侍立一旁的绿云忍不住插嘴问:“梦芙小姐,快告诉我们,你的计划到底要怎么执行?”
于是梦芙向玉璇和绿云商量,她接到信之后就派人通知了在西突厥国的齐天磊和白昭青,并且商量出一招“移玉换柱”的计策。首先梦芙以玉璇闺中密友的身份来探望即将出嫁的玉璇,王爷当然要留梦芙住在王府中,参加玉璇的婚礼,但梦芙真正的目的却是要在大喜之日,假扮新娘,和玉璇交换身份,婚礼虽在王府举行,但是依习俗,花轿必须到王府外头的街上绕一圈再回来。
“所以上花轿时,我们两人一起坐进去,再交换衣衫,等花轿抬到大街上,白昭青和他的手下会混在看热闹的群众间,故意惹起一场混乱,你就乘机溜下轿子,和他们会合,他会护送你去西突厥国,和你的白马王子齐天磊团聚。”
“怎么?你见到天磊了?他好吗?”玉璇追问。
“我没见到他,只派了人通知他,齐天磊和西突厥国那位叛主自立的国王正在作战,双方目前势钧力敌,打得不可开交,所以他无法亲自来接你,就派了白昭青代替他来。”
“喔,是这样啊!”对于无法得知天磊更详细的近况有些失望。“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
梦芙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急什么呢?马上你就可以见到情郎了,不过再等上几天,现在那么想他做什么;存心让我这没情人可想的看了眼红啊?”
“讨厌!”玉璇红了脸,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要是逃了,那你这个假新娘怎么办?难道真的拜堂成亲?”
“啐!死没良心的小坏蛋!”梦芙也红了脸,嗔恼地娇叱说。“我为你牺牲这么大,你却取笑起我来了,真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家伙。”
“没有嘛!人家是关心你怎么月兑身呢?”
“我哪像你这么没用?只会在绣房里发愁和哭泣。”梦芙胸有成竹地说。“我去勘查过了,这场婚礼是招赘,所以新娘子的花轿回到王府之后,新娘子先到新房休息,而新房设在王府最高的百尺楼,后窗一开就是一座小树林,我往下一跳就是了。”
“啊?那太危险了,你会受伤的。”
“喂!你可太小看我了,才三层楼的高度,难不倒我!”梦芙说。“我小时候常爬树,是全村最会爬树的人,你忘了?”
“梦芙,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谁教我们是朋友呢?”梦芙笑着说。“对了,这几天你放宽心,好好享受最后几天当郡主的日子,以后你离开王府,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呢!”
“不!我会回来的,爷爷的年纪大了,我和天磊会合之后,一定会回来求得他的谅解,毕竟爷爷只有我这一个孙女儿。”
“嗯,这样最好,我想你和天磊慢慢求王爷,他总有一天会接纳你们,能嫁到外国去当王妃,这也是件荣耀的事嘛!”
“唉!我现在不敢想以后的事,只盼望爷爷发现新娘子不见了,别生太大的气就好了。”
“不想那么多了。”梦芙拉着玉璇的手,坐在象牙床上。“来!版诉我,那位让你如此生死相随、倾心相恋的外国王子,是什么样的人?到底有什么好?能让你这么爱他?”
“讨厌!他有多好?我怎么说得上来嘛!”玉璇双颊酡红,水汪汪的双眸闪烁着幸福的光彩,羞答答地垂着头说,“在我看来,他处处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