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乔治亚州亚特兰大春
一辆黑色奔驰缓缓滑进地下停车场。
向乙威耳边夹着行动电话,一手控制方向盘,一手不耐烦地敲着排档杆,举目逡巡停车位。
“知道了,外科病房六0七号房,你已经重复五次了!”他抑着气,继续找寻一位难求的停车位。一个楼层五千多坪的地下停车场,绕了两个楼层仍没见着空出来的停车位。
“我已经到医院楼下了,待会儿看完爸爸再去接你,早告诉你不用来的。”
好不容易,转角处有辆车正倒退着准备离开停车场。松了口气,他踩住煞车等待前人让出千载难逢的好位置。天知道这栋要命的医院总共盖了几层停车场,看每层楼都塞得满满的车辆,难保他开了五个楼层能侥幸遇上一个停车位。
“怎么这么说?”话机传来娇滴滴的声音。“我好歹该亲自来探望未来的公公啊,而且——我怕你一个人在美国会寂寞……”
他撇了撇唇,噤声不作答,将话机换到另一边的耳朵,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方向盘。
“……反正我只是来美国玩玩嘛,顺便还可以采购婚礼该准备的东西,你说是不是?”娇嗔的口吻掩不住浓浓的期待。
转动方向盘,排至一档,踩下油门滑入停车位,拉妥手煞车,熄火,连续习惯动作完成。
“七点整。不管你飞机有没有误点,如果没看见我在机场门口等你,直接坐计程车去饭店。”语毕,收线关机。
向乙威月兑下西装外套挂在手臂上,扯松脖子上的领带,跨出车门;站定了六尺余的昂然身躯,他关锁车门举步走向电梯。
医院?好遥远而又熟悉的名词。
等待电梯数字往下爬,向乙威冷眼看着红色数字灯一明一灭地闪动,嘴角噙着一抹嘲讽的笑,思绪恍惚拉向尘封的记忆。仅仅几秒钟,他又甩了甩头,拒绝脑海里熟悉的影像再度盘据。
几年了?他苦笑,应该有整整五年的时间,他不想、也不愿去接触有关“医院”的任何人事物,苦涩的心情不自觉溢出心底……
当!电梯的门开了,拉回了他的思绪。他没有迟疑地步入,从容地按下六楼的键,闲闲靠倚着侧栏杆,开始他探病的路程。
一个礼拜前便知道父亲肾结石的老毛病又犯了;这次父亲决定住院开刀,所以他只好百忙中从台湾飞到美国来探病。这一路上,他顺道先在纽约巡视了分公司才南下过来。
六楼一到,电梯再度开启。向乙威跨出电梯,便见到眼前几个忙碌的医护人员匆匆来去。三三两两的病人游走于病房外,有坐轮椅的、有撑拐杖的,周围再多几个家属陪伴。医院是这个样,国内外医院也许硬体设施有差别,但病人就是病人的样子,医院的味道、气氛及忙碌,皆大同小异。唯一的差别,大概只是差在肤色、种族和语言而已。
找着了六0七号房,举手敲了两下门,他直接转动门把走了进去。
“终于来啦!儿子,我以为这把老骨头活不到你来看我了。”洪钟声响,从窗扇透进的夕阳余晖染在向鸿居的身上。睿眼清眸、福态身形,若不是手臂上延伸的点滴线,恐怕没人会相信这是一个卧床中的病人。
“声音还是这么大,恐怕上帝还不打算招你入天堂吓人。”向乙威慢条斯理地踱向床旁,准备随时与他老爸抬杠。
“不是我说你,一天到晚只会忙那些忙不完的公事。我生了病,你那些堂兄弟姊妹,甚至是表姨丈,早八百年前就来看我了。偏就你这个亲生儿子,连要通知你老子生病了都得排队预约!”老爸饱满的颊胀得气鼓鼓,如雷的嗓门吼得室内嗡嗡作响。
待片刻安静,向乙威不疾不徐地开口:“爸,忙公事没有理由。这几年来海外拓展市场大,我有责任管理、监督并交代完整,贸然抛下责任不是我的原则。况且,在台湾就已经劝过你动手术了,是你自己要跑来美国定居的,试问做儿子的该如何孝敬起?”
“你……你你……气死我了!”老爸没打点滴的左手愤愤捶向枕头。“你永远都有一堆理由!鲍司在五年前就打下亚洲市场了,我会不知道自己的公司有多稳固?偏偏你的野心还不够,硬是发了疯的想累死自己来开拓这么大的海外市场,年头到年尾总是忙公事,忙忙忙,你不要自己的身体不打紧,老头子我可不打送黑发人!”扼腕的口气,掩不住话里透露的关心,额上的皱纹显出他的苍老。
向乙威没开口,双手插于西装裤口袋,沉默地面对老爸的怒气。病房内静了约五分钟之久,老爸才再度开口。他压下了三分怒气道:“我知道你不爱听,倒是我年纪大了,没几年可以作儿孙梦了。纵使你五年前那次的婚姻不顺利,也都过去了,不值得你花这么大的心思去虐待自己……”
“知道了!”向乙威僵直的声音打断老人的叨絮。
“别再提这件事了,都告诉过您这件事根本没影响到我……”烦躁地扒过头发,他踱向窗边道:“况且都答应您年底前会娶姿文了,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说得倒像是他这个做老子的拿刀逼他上礼堂似的。
向鸿居在心底叹息,看着儿子僵硬的背影,知道该停止在结痴的疤上剥皮。
“说到姿文,之前有接到她打来的电话,快到了吧?你别忘记去接她。”气氛终于稍缓,他调整枕头躺了下来,疲倦之姿可见。
“什么时候动手术?”见父亲态度稍缓,向乙威回头扯开话题。
“下礼拜一。”
也许是夜色渐渐降临,也或许是住院让人变得容易想睡,向鸿居不得不认,近来身体已大不如以往。
多花些力气讲话已使他觉得因累不堪,甭想多用脑筋去跟儿子斗智了。
“等下你珍姨会过来,她刚刚去买东西了。你也该去接姿文了吧,这个时候机场那边公路容易塞车,快去吧!”
他看得出父亲该休息了,纵有再多话也可以缓些讲。他决定待会儿去找找主治大夫了解一下情况才能安心。
“好吧!那您好好休息,我有空再过来。”他轻轻带上房门,离开了病房。
不是父子间感情淡,也不是刻意惜字如金,该说是男人之间本来就难开口说些亲密贴心的话语。从小母亲早逝,父亲未再娶珍姨之前一直专注于事业。自小到大,他与父亲最有频繁接触的那几年,便是刚踏入社会与父亲共同经营公司的时候了。工作时他们像老板与员工,有时候可以像伙伴;一旦离开了工作岗位,私下能聊的话题却少得可怜。甚至父亲在正式移交龙头宝座后便毅然携同珍姨前往美国定居。这距离一拉远,再加上五年前他婚姻失败后,忙碌于投身海外市场的疏离,两人更没有交谈的机会。
顺其自然地,他知道父亲不会去逼问他那段过往,更尽量拖延催促他再婚。但身为向家唯一的独生子,已没有理由再忽视老人家多年的期盼与心情。五年的逃避与自我麻痹,够了!他不能剥夺老爸含饴弄孙的权利而一迳沉溺在自怜自艾的疗伤止痛中。人不能太自私,不能为自己的问题而忽略掉周遭人的感受;而这次他决定依老爸的意思去走一段完整的婚姻,以延续香火。
他于八楼找到了父亲的主治医师,了解了病情与手术过程后,简单寒喧了几句便离开了医师办公室。
瞄了眼手表,五点,距七点到机场还有两个小时,时间尚早。见电梯前等着一群人,遂决定走楼梯散步。
稳定的步伐迈向电梯旁侧的扶梯,拾级而下。
“第九床病人、四十九岁,预定明天早上八点行左侧卵巢切除手术,x光片及心电图OK!血液检验报告血红素偏低,需联络……”
一连串叽叽呱呱的英文交谈来自数位围成一圈的白衣护士,显然正值交接班时刻。向乙威逢经过七楼妇产科病房时便是见到这群白压压的护理人员围在护理站内交班的景象;不经意地扫过一眼后继续往下走,在接近六楼不到三个台阶的刹那,顿住。经过两秒钟的迟疑,他猛地回转过身,一步并一步地跨开长腿往上冲。
说不出是什么该死的理由引起他的注意,但他好像……好像看见了……她?!不管了,没确定之前,他无法怀着揣测的心离开医院。
三两步回到七楼,站于楼梯口的阴暗处,他鹰般的眼逡巡着护理站内白压压的人群。扫视了一因由白人及黑人各占半数的成员后,他收回了视线蹙眉沉思。
是眼花吧?或许是太累的关系。向乙威告诉自己,转身准备迈回原路。
身后几句不同于交班的亢奋音调拉回了他准备离去的脚步。回头看见几名护理人员纷纷移向护理站左侧的更衣室,显然已经交完班准备回家。说不出原因地,向乙威屏着气、眯细了眼等待——
最后一名准备进更衣室的娇小人影,终于摆月兑了高挑同仁们的遮挡,展露了面貌。在此同时,向乙威几乎窒息地瞠大了不可置信的双眸,眼睁睁看着“她”
走入更衣室。心下翻涌的情绪掀起风暴,久久,他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消耗心底的震撼——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在这里见到她?不可能吧?!潜意识里已倒戈的直觉开始与理智的逻辑展开拉锯。向乙威拼命说服自己,不能因为凑巧在黄种人稀少的地方看见一个东方面孔就随便联想在一起;况且,她应该在台湾活得好好的,怎么可能千里迢迢横跨半个地球来到美洲大陆?这太没道理了!她是最现实也最实际的人,不可能会放弃熟悉又有利的环境,来异乡赚取收入差不多的报酬,而她的外型……向乙威浓黑的粗眉不觉地锁紧,俊脸紧盯着前方更衣室的动静,近乎急切地等待着那扇门的开启。
没有令他失望的,门开了,第一个冲出来的人影竟是最后一名进入,并且也是他殷切期盼再见的东方俪影!她换上了大T恤、牛仔裤,匆匆忙忙奔到电梯前,按了键后才趁着空档将穿了一半的外套急急拉妥,显然是赶赴一场耽搁不得的约。向乙威静静地于近距离外端详着她。
纵使刚才只有百分之七十的揣测,现下他不得不承认,她,百分之两百肯定是她了——他的前妻。依旧是毛毛躁躁的个性,奔跑的身影、着衣的举措,甚至是等待中的神情,闭起眼睛他都能一一描绘清晰。
但是,他却憎恶自己记得这些回忆。不想再见面的,这辈子不应该再见面的!他甚至极力避开一切可能会碰上她的场所,而这五年,不是都如愿了吗?相安无事地过了这么久了吗?
是她的外型让他讶异吧?向乙威瞅着灼灼的目光继续审视瘦削的侧影。来不及做出判断,她离开了他的视线范围走入电梯。恍若大梦初醒般,他冲向电梯,梯门在他赶到前两步合上,灯号显示住下。不及细想,转身奔回楼梯间以十万火急的莽态没命地往下俯冲。
“对不起,借过,对不……”数不清差点撞到哪些人,他一路以英语叫个不停,好不容易,一楼大厅在望,顺了口气再度跑向电梯。
显示的灯号重新往上攀升,看来仍没能追得上。
向乙威的黑眸扫向热闹的大厅,徒劳无功地想在一个个高头大马的黑白人种中找出娇小的东方身影,脚下没停地走向大厅门口。医院外的天色渐由夜色取代了黄昏的余晖,举目望去,除了几辆停在门口待命的计程车外,就只有几个散步的病患与家属了。
修长的身形足足仁立医院门口十分钟。半晌,他屈膝以极疲累的姿态坐上门口第一阶台阶,露出苦笑。
分不清是笑心底的怅然还是笑自己的多情。都发誓不愿、也不想再见了,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却将自己的三令五申抛诸四海,几年来商场上运筹帷幄的冷静也在这几分钟内破坏殆尽。看看现在自己是什么样子!像个被遗弃的人似地杵在医院大门口。苦笑蓦然转换成大笑,衬着晚风徐来,笑声显得格外突兀。
真的是太累了!向乙威拍了拍腿站起来,微仰头望向医院大楼。既然知道她服务于这栋大楼七楼,又何必再急着想知道更多?快六点了,没时间多耗,该去机场接人了。他甩着头,悒悒挥去胸口的怅然,再次提醒自己该与她保持安全距离。
没多久,黑色奔驰滑出停车场,曳着优雅的线条驶上亚特兰大街道。向乙威挪手扭开了收音频道,听若未闻地浏览着街道景观。他漫不经心地握着方向盘,可惜大脑的思绪依旧不由自主地运作着。低咒了声,随手抄起手机,按了个键,电话记忆号码自动拨完后,传来响声。须臾,话筒就传来了声音。
“喂,老板吗?”浓浊的鼻音像刚睡醒似的。
“石毓,抱歉,忘记算好时差了,我在美国亚特兰大。”瞄了眼手表,懊恼自己竟为了她失去理智。台湾与这里差了十二个钟头,而他这个老板在大清早“擅用特权”的以专线电话叫醒员工,只为了个人一桩小事。
“没关系,我想你难得用这支专线call我,想必事情不会太小条,对吧?”
“呃……”差点儿吐不出话来,向乙威将话机移向另一侧肩膀,思索着开口的用辞。
“老板?”
“咳,其实有件私人小事想请你帮忙一下。”冒着可能会被员工兼老伙伴耻笑的心情,他决定拉下脸了。
“哦?”电话那头显然传来稍嫌狐疑的兴奋音调。
“呃……我记得你曾经在我离婚的那阵子,帮我调查过一些事……”他停顿了下,期待对方替他接下话。
短暂的沉默,双方皆陷入揣测的空间。
“关于哪方面的?人、事,或是……”石毓好奇地问。
“我前妻。”不甘不愿地闷哼,终于吐露。
“哦——”石毓刻意拖得长长的尾音充满了然。
向乙威没搭腔,静候损友陶侃。
“终于有兴趣啦?怎么?向大老板不是严禁搞侦察游戏吗?尤其又发过誓永远不再涉及那个‘向家下堂夫人’的有关消息吗?”窃笑飘出话筒,向乙威不耐地猛翻白眼。
“我只是凑巧在这里碰见她,突然……有点好奇她这些年的动向,我没想到她会搬来美国……”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她过她的生活,你不是照样过?况且都过了五年了,你现在再来关心不嫌太晚了?”
握着方向盘的手抓得死紧,他相信石毓若站在他面前,脖子早就被他扭成十节了。
“少跟我啰嗦!这不是什么关心,只是好奇而已,听见了没!再啰嗦就扣你三成薪水,养你们这些员工是用来耍嘴皮的吗?”老虎不发威,难道等着让人拔毛?
“好啦好啦!老弟不敢,老弟怕怕,我怎么知道你老兄今天有兴致要跳出乌龟壳了?”不怕死地再损一句,赶忙接下去:“关于她的资料,我只知道你们离婚后她就加入了国际红十字会的护理行列;而且那时就被派住中东去协助后援了,恐怕这几年是跟着十字会东奔西跑吧!我一开始只是奇怪她干么一离婚就溜得不见人影,以为她是有目的才会跟你离婚;后来被你发现我暗中调查之后被刮了一顿,又知道她没跟你要半毛赡养费,我就没再继续调查下去。”
向乙威思索着这段话,努力找寻症结所在。他不记得离婚前她有提过任何有关出国或红十字会的讯息。
“……所以呢,要挖她近几年的资料可能要一点时间。毕竟他们红十字会分布那么广,到了某些战争中的国家,有些消息又不太确定能得到,呃……你确定没有认错人?”石毓又问了一次。
“非常确定。”他痛苦地闭上双眼,想到她不顾死活地深入前线去加入救援护理的行列,一颗心便紧紧揪楚着,撑住话筒的肩微微颤抖。
“既然确定她人在亚特兰大,也许事情会好办些,我会利用这个线索的。”
“那就拜托你了,一有结果随时传真过来。目前我会暂时住在我父亲这里的房子,再联络了。”
收线后,车子已驶上通往机场的公路。车辆虽多,倒不至于有堵塞滞行的可能,车与车之间仍能以一定的速度前进。
踩着不必加速的油门,向乙威手撑着额轻倚窗户,漫不经心地盯着路况,脑中缓缓浮现白衣白裙,重重叠出一抹娇瘦而匆忙的身影。
她瘦了。向乙威眸中漾起迷濛。她真的瘦了好多,比起她过去带点丰润的身形,现在的她简直可以用瘦骨嶙峋来比拟。纤弱瘦小的肩恐怕一阵轻风就可以吹得倒;不盈一握的腰肢也可能轻轻一抱就碎了。真不敢想像,这些年来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为了减肥吗?向乙威恍惚地陷入回忆中。她常说圆润的体型在现代人眼里太过肥胖,穿衣服会没有自信,常常嚷着自卑的口号,初一十五心血来潮便搬出减肥那几套。偏偏他就爱她圆腻丰润又不失婀娜与活力的仪态,不厌其烦地再三保证,这样抱起来才有质感,往往要逗到她眉开眼笑才肯作罢。想她每次羞愧于自己耍赖的娇态,苹果脸上烘着酡红娇酣,一颦一笑至今仍牵动心底末梢的怜惜……真是怀念又恼人的记忆啊!
还有她的头发。曾经一头披肩膨松柔软的长发,会随着奔跑的身影迎风飘扬,是她宝贝了二十几年最引以为傲的资产。到今天他的指间依稀仍模得到那触感,以及每回激情过后,香汗淋漓地披洒长发于枕被那般勾人心魄的媚态……最是令他无法抗拒。她怎么舍得剪去?怎么忍心剪去?脑中再度浮现刚才短短几秒内乍见的侧影。服贴耳后的短发、细致的颈、瘦弱的肩……该死的令他舍不得!
重重地捶了下方向盘,踩足了油门,奔驰跑车迅速穿梭于车阵中,超越了一辆又一辆,仿佛藉此可以转移注意力,也发泄了莫名的怒气。远远地,机场在望,他的未婚妻还站在大门口,目标显眼的位置,用力挥着手。直到此刻看到眼前艳丽时髦的身影,他才惊觉他连未婚妻长得什么容貌都记不清了。惟一庆幸记住的是她的名:姿文。姓什么?黄?抑或是王?忘了。
讽刺的是到目前为止,他立誓要忘记,并且禁止别人再提起的名字,偏偏像烙印一样烙在他的脑海里,挥都挥不去,一有空闲就跃出记忆来打扰平静。他决定,待会儿一定要先问清楚未婚妻的全名,并且每天默背到熟烂,以期驱除心底那个生了根的名字——钟应伶。
而向乙威的确实践了自己的要求。他瞄见了未婚妻行李箱上的全名——万姿文。二话不说,像背咒语般喃喃不已,对未婚妻兴奋热情的招呼完全不睬;更甭提他到底是否正眼瞧清楚未婚妻那兴奋的表情了。
所以当奔驰驶离机场时,车内鸡同鸭讲的两人虽各自说着自己的语言,却没有任何生疏的距离,好像也没有沟通上的问题。
值得怀疑的是,向乙威到底能不能把他念了老半天的名字与名字的主人联想在一起呢?
“欢迎光临,请问几位?”
“两位。”
“抽烟还是不抽烟?”
“都可以,尽量选择靠窗的位置,谢谢。”
“这边请。”
简单几句英文交谈后,亲切优雅的带位小姐领着向乙威以及刚下机场的未婚妻,走向走道底端靠窗的雅座。
阵阵扑鼻的饭菜香充斥在餐厅的每个角落。这是一间极具古典美奂的中国餐厅,以山东口味扬名的特色分布于美国东南方各州的连锁中国餐厅。服务生清一色皆是东方人。男服务生身着类似清末民初式的传统黑色西服,看来极为庄重;而女服务生则以深蓝色及膝短旗袍为制服,充分表现出典雅婉约的东方特质。
许多一家子四、五口人的仍旧站在带位台前守着,看来这家餐厅口碑不错。向乙威他们只有两人,便得以先入座尚空出来的小角落。否则这巅峰的晚餐时刻,排了两个小时还不见得有祭五脏庙的机会。
的确是饿了。向乙威的眼神专注于菜单的目录上。
“什么事这么开心?”未婚妻开始注意起这个平日一向冷漠的工作狂未婚夫,今天好像很反常。只见刚才在车上口中不知念什么碗糕地念个不停,她讲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明明不断告诉他她想吃法国料理,偏偏车子一下交流道就拐进了最近的一家中国餐厅,真是气死人!她大老远跑来美国吃的第一餐不是什么欧式自助餐或美式巴比Q,竟然是吃这种她从小到大吃得快不耐烦的中国料理!
包气绝的是未婚夫竟连一句解释或体恤的话也没有,竟自己傻笑着在点菜。傻笑?!真是破天荒的表情!她是否该为了这一点“笑”而有所安慰?
“决定要点什么了吗?”仿佛没听见未婚妻的问题,向乙威抬头以一贯公式化的口吻问道。
“呃……”慑于未婚夫恢复平常的表情,突然开始怀疑刚才所见是不是散光加深了。
没等她回答,向乙威合上自己手中的目录,喝着茶,弹了指头示意邻桌的服务生可以点菜了。只见那位男服务生点头后对着空气以中文喊了声:“西区三桌可以点餐喽!”嗓门之大不输向乙威他爹。
须臾。
“两位可以点餐了是吗?”清脆带笑的英文问候由两人头顶飘来,话声未落,青葱玉手已端下三道开胃小菜摆上两人面前,再利落抓起桌旁挂着的点菜单迅速疾笔写着。
向乙威吸茶的手倏地停顿在半空中,半晌,慢条斯理地,以极缓慢、极缓慢的龟速徐徐撑起头,目光扫向旗袍的腰身——再渐渐往上移至领口——在天地即将变色的瞬间,看清楚了旗袍女主人的面孔——地球真小啊!
眼前的女服务生,不正是他的前妻——钟应伶吗?
空气间有三秒钟以上的缺氧——在他们眼神对峙的同时。
错愕、不信、惶然……种种说得出的情绪在这几秒钟内,于两人的眼中发挥得淋漓尽致。钟应伶怵然睁大的双眸在苍白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盈亮清圆,握笔的手抖了下,原子笔潸然掉落,凝结的气流霎时间回复运作。她快速蹲子,利用拾笔的机会以抚平紊乱无章的思绪。不料,另一只阳刚厚实的大手早她一步拎起笔,放入她的手中。
她没忽略他狡黠探过她无名指的举动,而这也同时提醒她瞄见了同座女子与他手上戴着相同款式的戒指。
短兵相接,仅仅数秒,她已恢复女服务生贯有的客套礼貌,平稳地以英文问道:“请问两位吃不吃辣?”
她看向女客人。
显然这位女客人没发现刚才空气中的异样气氛,只见她从目录中抬起疑惑的脸向未婚夫求救。“威,人家不会讲英文啦!你可不可以帮人家点?”
向乙威不动声色地深深看了钟应伶一眼,沙哑地以英文问道:“你不打算讲中文?”
他的眼神瞄过旗袍左胸以英文字母拼凑名字的名牌:钟、应、伶,错不了。
“吃不吃辣?”平静的口吻不容置喙地再问了一遍。
向乙威挑高了眉,挪揄道:“你应该知道我吃不吃辣的,不是吗?前妻。”他注意着她的反应。
钟应伶粲然地瞅了他一眼,以极谄媚的笑容,挟带微愠的口吻回道:“我当然记得了,前夫,请问可以点餐了吗?”尾音几乎是从牙缝咬出来的。
饶富兴味并不掩惊叹的目光在向乙威深思的眸中徘徊,久久,他再度啜了口茶道:“既然记得,就由你帮我们挑吧,我信任你对我口味的了解程度。”他也回她一记眯眯眼的笑容,递还给她两本菜色目录。
几乎是迫不及待的,钟应伶伸手接回目录,扭过身,不再多看一眼地走开。
“都点些什么菜?看你们聊得好开心。”鸭子听雷的未婚妻提出疑问。
“吃了就知道。”他呷了口茶,漫不经心地答话。
眼角瞄着纤细的旗袍背影走向屏风后的厨房,直到看不见……
他深邃的双眸变得遥远。女人真是百变的动物,向乙威深信。
饼去长发飘逸、圆润甜美的钟应伶,举手投足间尽是温婉娇酣与羞涩。个性虽容易急躁并固执,倒是不易显露火烈脾性。除了离婚前一天的异常情绪以外……难道,从那天起她的性子便起了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变?不太像,依她现在处事与反应的方式,显见长期在社会打滚已磨圆了她的个性。精悍利落是他乍见她的观感;娇瘦的身躯看似弱不禁风,一旦面对敌首,母猫似的牙爪便防卫性地伸出;而且坚毅果决,不容人随意侵犯。
她真的变了好多不是吗?剪裁合身的旗袍洋装服贴得像第二层肌肤,包裹住她纤瘦而玲瑰的身段。一举一动间散发万种风情,不需藉由款摆的长发来衬托,俏丽的短发更能表现不自觉的洒月兑。向乙威啧啧赞叹,举杯再呷了口凉掉的茶,庆幸它的温度暂时压抑了来自下月复熟悉的灼热。
显然他又错过未婚妻发表的言论了,瞥见她嘟着嘴,面含怨色地咬着手巾,眼神哀凄地指控:“你都不理人家。”口气泫然欲泣。
正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被服务生端上菜的举动打断。向乙威抬眼瞄了瞄站在他眼前的年轻男服务生,不悦的目光扫向屏风。四处逡巡了一圈,发现纤细熟悉的身影周旋在离这桌有十桌以上的区域范围;他懊恼地收回目光,不忘狠狠瞪了男服务生一眼。
被瞪得莫名其妙的服务生呐呐地解释:“呃,刚才帮你们服务的小姐说你们急着走,所以她交代菜随时煮好就直接端过来,不必等她去端。我看她正在忙……呃,这些菜色希望合您胃口,我们已照您的吩咐做,愈辣愈好。这是红油抄手、辣宫保、麻炒鱼……
保证让您辣得过瘾,吃了还想再吃……我们师傅啊,特地用他独门的辣油、老辣椒、麻舌粉、干辣椒等等,是特别对你们这种爱吃辣的客人多加关照的喔!”
邀功的男服务生没注意到,向老板乙威先生的脸孔,已跟着他滔滔不绝的话,由青辣椒色转变为红辣椒色泽,愤怒的眸光杀人般地直瞪向远在十桌后的钟应伶。仿佛意识到他的瞪视,翩然的身影转身笑眯眯地抛来飞吻,双方眼神在空中过招。
怎样?前妻我够了解您的口味吧?
算你狠!
收回目光,冷声交代男服务生:“帮我们各多添两碗饭,顺便连这壶茶也请随时加满,感激不尽。”
男服务生领命退场。
来不及劝阻,未婚妻姿文小姐已迫不及待地举箸进攻看起来秀色可餐的佳肴。没有意外的,呼天抢地的哀鸣在四分之一秒内响彻屋顶。“天哪!这是谋杀吗?还是美国辣椒太便宜?怎么每道菜都辣得要命?喔!我的舌头!水……水快给我。”
彼不及形象地抢过未婚夫送来的水,咕噜几大口吞下月复,猛吹了几口气之后,才发现已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她蓦然垂低了头、红着脸,抬起被辣红出几许血丝的双眼低声控诉:“威,怎么你点的菜都是辣的?我明明记得你不爱吃辣呀!难道你忘记告诉他们我们不吃辣吗?”
充满同情的目光是向乙威的回答,他清了清喉咙,略带歉意道:“可能我忘了提醒他们了,待会儿多吃些饭就好。”说完拿过筷子先吃之前的开胃小菜。半晌,嘴角不觉勾起一抹浅笑,眼角余光再度追随着十桌后那缕轻快俏丽的身影。
算你狠,钟应伶,这招够呛!
两人草草扒完饭,结帐前,向乙威藉故上洗手间,于屏风后拦截了忙碌的钟应伶。
“这样的见面礼,真是让人印象深刻。”挪揄的口气以清晰的中文自向乙威牙缝中蹦出。
“过奖,让前夫印象深刻真是前妻的失策。”钟应伶仍以英文回道,眼神始终没有看向他。
“你的改变的确很不一样。”向乙威伸手扳过她的肩,半强迫地让她面对他。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只顾及眼前及未来的路。”毫无退缩的眼光直视他眼底。
他静静地瞅着她好半晌。
“你眼前的路困难到让你一天兼双份工作吗?”他注意到她平静的眼底闪过惊讶……与担心?在他手下的肩也倏地僵硬。
“你调查我?没想到一个离了五年婚的下堂妻值得引起你的关心,我真是受宠若惊。”她的音调不自觉地提高,看得出不若刚才表面上的镇静。
钟应伶扭着身体,试图摆月兑肩上的箝制,然而大手更固执地拉近彼此距离,他压低了头,鼻尖对鼻尖,只余半只拇指的长度。
“你在担心?这的确值得引起我的注意,是家里养了小白脸呢?还是这里下班后你还兼有第三份夜间工作?”随着自己的揣测,向乙威不自觉地加重了手劲,愤怒地眯起眼。
显然钟应伶对他的揣测松了口气,学他眯起眼,自动拉近两人鼻间的距离,悠然吐着气,缓缓开口:“前夫真是聪明,随便猜就猜对了。不好意思,浪费你的时间来调查我这种女人,奉劝你别花太多心思在下堂妻的身上,否则,小心亲爱的未婚妻把酷桶浇来我头顶,到时候你就两边不是人喽!”
眼见厨房走来一名同事,钟应伶殷勤地上前协助端菜,轻巧又不着痕迹地摆月兑他的箝制。走了三步,她又回头丢下一句:“不要来打扰我的生活,再见!”
一字一句清晰绝然的中文说完,昂首离开他的视线。
直到远远见着向乙威和未婚妻结完帐,一同步出大门后,钟应伶才颓然垮下双肩,坐倒厨房中。恍如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尽,茫然的双眼蒙上一层雾氲,蓦然将脸埋进双掌后,嘤嘤低泣。
都这么些年了,没想今天再见面,依然令她措手不及。心底的悸动依旧,没有因为时空距离而缩减一丝一毫,她甚至控制不住狂跳的心。她怀念他的跋扈、他的专注,肩膀传来的刺痛仍留有他手心的余温,几乎使她无法硬撑下去。庆幸不讲中文可以避免泄漏她的感情,否则光是听他低沉的声音就足以瓦解她的心……
这一切最好能随着他离去而消失,钟应伶深吸了口气,由衷祈祷今天的行为不会引起他的怀疑。躲了这么远,就是预防会有今天这样的情形,希望不会再有了,否则她平静的生活,还有千方百计隐瞒的秘密,将是多么的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