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屋魔恋 第九章
作者:姬小苔

我不肯告诉碧随真话,却自有人乐意告诉她。

这天画廊的老板小纪一大早便亲自光临。人人唤他小纪,其实他早老大不小;是我大学的同学,当完兵后,好一阵子没听到他的消息,前两年我们才在美国碰到,他已经丢弃画笔,改行做贸易,做得呼风唤雨,连长岛都买了大房子;台北的画廊只是他的娱乐,但也同样经营得有声有色。我答应由他展出,是因为他懂得我的作品,他是少数分辨得出艺术与垃圾只有一线之差的商人,而且他绝不会为了生意抬举垃圾。

“这是谁画的?”他参观过我的作品后,拿起角落中的那张画看,碧随那天来过之后,就不再出现,像完全忘了这档子事。

“一个小孩子。”

“你的学生?”小纪问。

“不是,一个邻居小妹妹!”

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正在屋里谈话,一条白色的身影在小湖的竹丛里出现,悄没声地泅入水底,我们站在大玻璃门边,正好看得一清二楚。

“她?”小纪惊讶地指着那条美人鱼。

“不是,是她姊姊,她们俩是双胞胎。”

“绝色。”小纪只说了两个字,不知是指人,还是指画。

我没有应声,碧随前些日子为了当明星,已经把电视台整得七荤八素,我不想再陷害自己的好朋友。

“老戴——”小纪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道。

我立刻截断他的话头:“你阁下有什么打算别告诉我,所有的事一概与我无关。”

“我还没说你怎么知道?”他不悦:“此人是块瑰宝,值得好好栽培,你叫她来给我看看,可能的话,我希望和她签约。”

他在痴人说梦,完全不了解桂碧随的厉害。

“我说过,这事别找我。”我连连摇手。还是碧随所钟意的那个现代舞团聪明,根本不用她作主角,她永远得不到那个位置,自然也永远变不出花样来,否则她只要在开幕前轻轻松松说一句:我不演了,就会立刻有人为她上吊自杀。

小纪骂人:“老戴,你以前只是有点孤僻,现在简直是不近人情。我不找你也行,告诉我,要找这个女孩得先去找谁!”

他爱找谁就去找谁。

我不告诉他,他却有神通,不料仍然没有得手,过来骂山门:“老戴,你好不够意思。”

我问他受了什么委屈,他居然说:“你那个学生说,没有老师同意,千万别乱答应什么,免得吃亏。”

我听了哈哈大笑,碧随是只小绵羊,我以前竟然不知道。

“吃亏?你把我的人格看得太恶劣了吧!”他气咻咻地说。

“她的意思恐怕是——怕你吃亏。”我请他宽坐,又教沈嫂倒了凉茶来,大热天的,气出高血压我也免不了麻烦。

“从没有人敢这样跟我说话!”他还在生气,从小他就不是圣人,器量狭窄,远近驰名,幸好他天性善良,不至于真惹出什么祸事来。

“你大人大量,何必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我这回是下定决心非签到她不可。”

“如果她不肯好好画,就算签到了又有什么用?”我点醒他,40靠边的人了,还这般争强好胜,又有什么意思。

“她有才气,当然应该好好画。”

“有才气的人可多着呢!”我耸肩膀,20多年前,小纪是本系的才于。但20年后,他早年的生活经验对他一点也不发生作用。

“别把我跟小丫头比。”他老先生不高兴了:“我是个男人,有生活压力,跟女人不一样。”

他一直把女性当做次等人类,无怪乎安兰只要一想起他就生气,不料他这坏毛病现在还不改。

我打开果盒,选了一块桂花羊羹,这也是沈嫂的杰作,她最近学作中国点心,稍有不如意就全倒掉,能装进果盒送到我面前的,全都可以媲美御膳房。

“看在老友的份上,你应该帮我的忙。”小纪只有看着我吃的份,他有糖尿,连甜一点的水果都不能多吃,医生告诉他:“你可以吃芭乐,爱吃多少吃多少。”

“我帮得上什么忙?”我泡功夫茶给他喝,这是文莉带来的冻顶乌龙,非常珍贵,如果知道我拿来招待她的敌人,她会气得柳眉倒竖。

“看得出来桂碧随很乖,她一定最听你的话,只要你告诉她要好好画,她绝对肯听。”

“如果她不听呢!”我瞅着他笑。

“那你也没有什么损失呀。”

他是个商人,最懂得权衡利害,却说出这种没有水准的外行话,分明是将我当傻瓜。

他一直赖到中午才走,并不是他自己高兴走的,而是沈嫂烧的中饭他无福享受,每天他都必须固定到一家犹太餐厅报到,只有那家严守戒律的餐厅才烧得出他的医生给他开的菜单。

“你朋友走了?”我送过客,一回身,就看见碧随站在那儿。

“以后少乱讲话。”我立刻沉下脸。

“我没说什么呀!”她喊冤。

“还没有?”我瞪她:“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没有我的同意别答应人家。”

“你虽然没有明白说出口,但你就是这个意思。”

“我什么时候有这个意思?”我问。

“如果你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怎么不亲自替我引荐那个姓纪的?他冒冒失失地跑来假传圣旨,我又不是傻瓜。”她得意地说,圆溜溜的眼珠子非常狡黠。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拿起娇来了。

也好,反正我也没打算管这档闲事。

“喂喂喂!”她从后头追上来:“他说了你好多坏话呢!”

如果我相信她,我就是傻瓜。

“怎么,你不相信!”她见我仍没理她的意思,用力拉扯我的衣服。

“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我给她机会教育。

“那个老头说你嫉才,如果画廊栽培了我,你表面上假装高兴,心里却会恨我。”

小纪以为她是只小白羊,不料竟是个搬弄是非的长舌妇。

“你不生气?为什么发笑?”她紧追着我,大惑不解。

我坐在餐桌的主位,今天中午的主菜是德国猪脚,清爽又不油腻,可是碧随不喜欢,一再朝食物龇牙裂嘴,和我的好胃口过不去。

“上帝造了很多食物给人吃,如果他知道竟然有人吃这个,他的灵魂将不会得到赦免。”她见我不理不睬,竟开始讲道,说得不伦不类,引我发笑。

“小声点,给沈嫂听到的话,她会不高兴。”我教她闭嘴。‘

“不会的,她不只吃猪脚,还啃鸡脚。”她做了个很难看的表情。

我不想再看她作怪,但她不放过我,我对她的惯技没兴趣。

“安静点,如果你想待在这里,就不准吵我,”我发给她新的画布,和一面立身镜,但过了不久,我发现她一边画,一边偷笑,原来她在画我。

她见我走来,挥舞着画笔,做出“你来阻止我,来呀”的姿势,我想,她心灵受到伤害,总以为我动不动就要欺负她,我对这点是要负责任的。

我回到自己的地盘,以全副的意志力和画布作战,逐渐地,她不再发出窃笑声。傍晚,我查觉到光线渐黯,预备开灯时,她早已经走了,我看到自己的背影出现在画布上,非常地栩栩如生,也非常地令人不舒服。

她画的,是一个在上已经显现出苍老与疲倦的男子。

而这名男子与其说是像我,不如说像经常在楼梯上出现的那个老男人。

他总是在那里走上走下的,不知在找寻什么,然后又像一阵风似地消失。

也许,他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但他总是没有开过口。

画展开幕时,各新闻媒体的艺术版面上都以最显著的地位刊载这个消息,他们称为“戴秉同的再出发”,从我失去安兰开始写起,写得既哀伤又感人,我自己看了都不好意思。

我当然不会去参加开幕酒会,我没办法面对那么多同情的眼光。

曾跟我并肩作战的安兰已然去了,她适合于应付各种大小场面。

这天,文莉带沈嫂去买过菜后,特地留下来陪我。

我们不该喝酒的,但喝了酒后,我发现文莉特别地温柔,恍惚中,我又依稀见到了安兰,我伸出手,但握住的是文莉的柔荑。

“我是文莉。”她没有拒绝,没有推开,只是坦然地让我握着。

我应该知道羞惭,但酒精的力量太强,我无法放开她。

某些生理与心理的反应,仍然向我证明,我是一个正常的男子,需要女性的温暖与安慰。

“我喜欢你这样握着我。”她的反应非常自然,双颊微有红晕,不知道是酒意还是女性的含羞带怯。

我采取第二步行动时,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做而已。

文莉在我抱住她时,也紧紧抱住我,我的理智在这时抬头,唤我住手,但她的力量比我的大,那么温馨,那么甜美,让我——情不自禁。

“安兰!安兰!”我喃喃呼唤着,意识不清了,逐渐往下坠落……

“我在这里。”远远地,有个柔和的声音在回应着我。‘

“安兰!”我狂喜地扑过去。“别走!别离开我……”

她没有离开我,我们一直熟睡到第二天清晨才醒来。刚醒的那一瞬,我的全身发虚,喉咙发干,两眼又肿又涩,非常地不愿意张开眼,但当我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我跳了起来,羞惭地看着仍在熟睡的文莉。

她像婴儿一样,双眸紧闭,嘴角噙着微笑,蜷缩着身体,表情非常舒坦。

这一刻,我只希望我能从地球上立刻消失,随便消失在哪里都可以,只要别再让我面对文莉。

我怎么会做出这种傻事?我的脸一直发烧到了耳根。

穿衣服时,文莉被惊动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在那几秒钟的表情。

起初,她微微地张开眼,似乎正在疑惑身在何方。然后才完全睁开,慵懒地翻了一个身,两颊睡得酡红在此时非常地可爱,当她看见我时,我以为她会大吃一惊,但出乎意料地,她竟对我微微一笑。

“嗨!”她轻轻说。

我的长裤刚套上一半,真是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索性一咬牙赶快套。

“早!”她侧卧在床上,用单手撑住了脸颊,我怀疑有谁会对这个姿势不动心。

“早!”

“你怎么了!”她微笑着问:“脸这么红,不舒服?”

我做了亏心事,会舒服才怪!

“你后悔了?”她马上就猜出我的心思。

我无法回答她.说不后悔是撤谎,但若吐实,难保不激怒她,总之,在此时此刻,要全身而退是很困难的。

而我这一犹豫就失去了先机,让她占了上风,只见她施施然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点也不介意让我见到她玲珑的身段(我甚至有点怀疑她是在卖弄她足以勾魂摄魄的Sexy),然后娇媚地穿上丝袜,再依序套上丢在一边的衣裙。

我如果有幽默感,也不是全无月兑身的机会,但我在尴尬的气氛里,硬挤出来的话,足以让我后悔一辈子。

“文莉!我——对不起你,发生这种事我很抱歉。”

“哦?是吗?”她似笑非笑地应着,更使我弄不清楚她的态度。

“我——会补偿你。”

“补偿什么?”她漫不经心地站起身把丝袜拉直。

“我对——你所做的不礼貌行为。”

“没有呀!”她好笑似地瞅了我一眼,“你对我很好,很称赞呀!”

笑!笑!笑死好了!我心里暗咒。

“秉同!”她又坐了下来,一身套装已经扣得整整齐齐,两手放在膝上,大方自若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我该庆幸她没有动手去收拾床上的毯子。“你是不是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

若不是我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会陷害自己到这种地步?

“两情相悦有什么必要弄得这么紧张?”她“嗤”地一声笑了出来,“看你急的。”

“这是我第一次——”我艰难地说。“我从来没有对不起安兰过。”

她静静地看着我,那么坦然,那么安详,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是个成熟又有把握的女人,使我对自己的小家子器感到难为情。

“我也不是天天发生这种事情。”她幽默地说。“不过我觉得这是人之常情,并不认为会对不起谁。”

“我——”

她阻止我:“当然,我应该尊重你的感觉,但你最好别这样想,因为我并没这样想,也不会以此来要求你什么。”

“可是我——”

“人们会有恐惧的情绪,是因为他们认为做了不该做的事,或是无法控制整个状况,”她安闲地交叠起双腿,道:“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对吗?”

道理太简单,我现在却发现她不简单。

“你表现得心惊肉跳,像是我要吃了你。”她有趣地望着我:“我有那么可怕吗?”

“都是我不对!”我没心情跟她说笑,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个巴掌打不响,这是两个人的事,干嘛净往身上揽。”她颇不以为然地站了起来,“如果你觉得事后不能认同昨晚上发生过的,就当做没发生过,何必让大家心里都不好过。”

“文莉,我不是有意惹你生气——”

“我没有生气。”她摇摇头:“可是也并不开心,既然你一定要记着昨夜发生了什么,我并不反对,不过请你记住一件事,我们之间,到此为止。”

她走了,走得于干脆脆,一点也没有我预料中的麻烦,我猜她这是欲擒故纵,女人应该都很会这一套,反正不是以进为退,便是以退为进。

她既当做吃了亏闷不作声,我当然也不能声张,但也许是我心虚,总觉得沈嫂看我的眼光怪怪的。

可恶的是碧随,她不知道哪里得来消息,当天下午就来了,她不肯进屋,爬上了一棵有两层楼高的茄冬,半躺在上面,垂着一头野性十足的长发,狠狠地看着我。

我起初在书房里看书,根本没注意外头的动静,她也跟我对上了,硬是一声不吭,等我冷不防地始起头,看到她眼中那似乎要报杀父之仇的熊熊火光,吓得差一点儿自椅子上跌下来。

“你来了?”不知道为什么,自昨天做过那件糗事后,我竟觉得要对天下人陪尽笑脸,才能够稍许弥补我犯的过失。

她就在树上换了个姿势,吓得我的心脏差点儿跳出口腔。

“你如果要爬树,最好换一棵——”我才一推开窗,话还没说完,她就又凶巴巴地瞪我,然后一溜烟地爬下树。

我正在庆幸她今天好打发,不料才刚坐稳,又发现她出现在另一棵树上。

“你——”

“不是教我换一果吗?我现在换一棵啦!”她大喇喇地说,一听就是来找麻烦的。

“这么高的树,不小心掉下来是要出人命的。”我皱眉。

“要你管!”她气呼呼地说。

我不认为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也许是这个原因,我更不愿意真的得罪她。

“别待在树上,沈嫂做了你喜欢吃的云堆蛋糕。”我招呼她进来吃点心,不料这也触怒了她。

“我又不是小孩子。”她斜眼睨我。

我关上窗,我太多话。难怪自讨没趣,干脆用书遮住脸,过了一会儿,听见下雨沙沙的声音,果然是碧随在作怪,她不晓得哪里弄来一些树子,不断砸着我的玻璃窗,也许这是她用来表示忿怒的前奏。

但有什么值得她忿怒呢,并没有谁去占了她的便宜。

我离开书房时,她也离开了树,在窗上用唇膏写了几个可怕的大字。

我不晓得她以何种危险的姿势钩挂在树上才能接近我的窗户,表演独家书法,但总之,她实在令我惊讶。

她写的那几个字真是够恐怖的了,她写的是:你能得到原装跑车,为什么要开二手车?

这句话并非她的独创,是出自一部老片,她居然有那许多闲空去观赏过了时的旧片,还熟记对白!

她不晓得我早已对车子失去了兴趣。

享受驰骋之乐是年轻人的特技,我只喜欢安步当车。

我阖上了书,插回架子,一天又要过去了,而我除了坐在那儿为昨夜风流的行为长吁短叹,什么都没做。可是我该做些什么呢?画展已经开幕,我辛苦工作了好几个月,全身气力都像被吸血鬼抽光似的。

也许,自今而后,我所有该尽的责任全都尽了,再也用不着做任何事。

一出房间,就看见碧随站在楼梯中央,一张雪白的脸上,净是幽怨之色。

“怎么不去上学?”我问。

她不答话,只继续幽怨地看着我,我想笑,但被她看得发毛。

我擦过她的身旁,她的声音正好钻进耳朵里:“为什么不是我?”

“你到底要什么?”我也火了,于是问她。

“要成为女人。”

不害我去坐牢,她定不会心安,但我竟连责备她的力气都没有。

下了楼,沈嫂的晚餐已经做好,开始吃时,外头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这是初春的第一场雨,雨水在玻璃窗上结成珠子又相拥着滑了下来。

我想起了安兰,我们头一次的约会就是在雨里,她是我的初恋,以前没有过别人,以后,也不该会有。

碧随见我停下,也跟着用手支住头,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是文莉,她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雨中进来。

她早上离开的口气,像是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头,但现在又像没事人似的。

“你们吃别等我!”她指挥帮她开门的沈嫂把东西拿去放好。

看来她是到百货公司大大采购了一番,只差没把百货公司整个带回来歹。

“季阿姨!”碧随甜甜地叫了声,那张原本写满幽怨的脸孔像面具似的,一下子就换了表情,真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心眼那么多。

文莉的心情好得很,一点也不以为忤,“啊!就来。”她当碧随是好意招呼她,答应得非常开心。

把外衣和手套都交给了沈嫂,她去洗了手才上桌子。“呀!有炸火腿丸,我在办公室想了一天。”她高兴地说。

碧随立刻殷勤地为她挟了两个,“阿姨,你多吃一点,这个卡路里低绝对不会发胖。”

我正在想她今天怎么换了个人似的,文莉却拔高声音尖叫起来,双手在胸前直抖,夸张得像电影里的神经妇人:我定睛一看,才看见文莉的餐盘上竞蹲着一只青蛙,那小小青蛙通体碧绿,有点头晕脑胀的,似乎弄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碧随见文莉叫,笑得前仰后合,文莉忿然地推开了椅子,走上了楼。

“把青蛙拿开,去向文莉阿姨道歉。”我指责她。

“才不!”她停止了咯咯咯笑,双手横抱,把头一抬,泼悍的模样简直像跳西班牙舞的卡门。

我想把小青蛙拿开,却不料那只蛙已经有些恢复了,我的手还没扑到呢,它一个大弹跳,跳进了生莱的盒子里,坐在一片菜叶上,我恼极,想把生菜盒拿开,不料它又跳到锅里,汤汁立即四溅,连面包都被波及。沈嫂眼看着菜都要给糟塌了,也赶来帮忙,但却是愈帮愈忙,那青蛀跳东跳西,把我们整得七荤八素,餐桌弄得像个战场,没有任何一项食物还能吃。

沈嫂把残余的食物撤下去时,我无可奈何地正在想应该如何把文莉弄下楼来,至少尽到做主人的义务,没想到眼前一亮,文莉正施施然自楼梯上走下来,不但服装重新换过了,表情也高贵而略带矜持。

碧随本来坐在地毯上跟她的小青蛙玩,见到她下来也有些吃惊,她们之间的敌意已经进行到表面化了,但碧随也未免太过份了些。

“去道歉!”我朝她扬扬眉。

“不要!”她扭着身体,比16岁还小。

文莉已经下来了朝我嫣然一笑,我这才发现她竟穿了件露背式的晚礼服,胸前的高领非常保守,托衬出半露在外的背更显得神秘性感,安兰从前就说过,她全身最美的部位就是背,果然不是溢美之辞。

可是现在已经是初冬了,她这样表现不怕冷呀?我正想着才发现室暖如春,沈嫂早把暖气开了,热得我——件薄毛衫都穿不住。

“唉哟!热死了!”碧随拿起一张报纸用力搧。

文莉对她的淘气视若无睹,她是有备而来,小丫头这回再也难不倒她。

方才的晚餐吃得很扫兴,沈嫂又临时变不出食物,只好把冰箱里的点心都拿出来,用微波过了一下,羊肉馅饼和肉盒子立刻香味四益。

“我要吃蛋糕!”碧随见人对她不理不睬,一点也没悔过的意思。又从袋里拿出了那只比她差不了许多的青蛙。

我耸起眉毛瞪她一眼,她才心有不甘地收回去,回到位子上。

“都是剩菜!”她又皱着鼻子叫。

我拿起肉盒子放进她的盘里,叫她闭嘴,她起初皱着眉头吃,不料比谁都吃得快。吃相活像个小乞丐,可是这么漂亮的人物,再难看也难看不到哪里去,连文莉都有些惊异。

她们之间整整差了10多岁,而文莉保养得再好,时间依然是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平常见她成熟娇媚充满了女人味,而碧随在她旁边相比,洋溢的青春气息还是将她比了下去。

文莉自己不觉得,碧随却在一边冷笑,她那表情让人觉得她可恶。

这一顿饭吃得辛苦,两个女人都觉得我偏向别人而暗自恼恨,我却巴不得能立刻结束,逃回自己房间好清静清静。

但吃过饭,碧随拿出跳棋来。

“我们三个人玩。”

“我累了!”文莉充满风情地坐在沙发上,睨了我一眼。

“怕输的人就别玩。”碧随向她挑战。

“我怕。”我淡淡地说。

文莉胜利地看她一眼。

“不早了,我建议大家都回去睡觉!”我对她这种表情同样不喜欢,她们两个是吃错药了,才把我当做目标,在我家里建立战场,我如果误以为什么,往自己脸上贴金岂不太愚蠢。

“哼1”碧随沉不住气站了起来,往书室走去。

“你去书室做什么?”文莉问。、

“画画。”

文莉跟着她去了,我怕她们冲突,过了几分钟去看,结果大出预料,她们两人,一个画画,一个充当模特儿,要好得像两姐妹似的。

算我白担心。

两个人这回有了默契,连理都懒得理我,世上还真是难得挑到这般合作无间的人。

我回房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从前有画家朋友跟我抱怨当画展过后,会有一段难以调适的真空状态,会这样抱怨的当然是业余的,任何一个有专业精神的人,都把日常的工作视作理所当然,但今天,我竟有同样的感受,与往日的意气风发完全不能相比。

业精于勤荒于嬉,现在我懂得其中利害了,这些日子中,我活得窝囊了,既没有彻底放松自己,更没有好好尽到本份。

还出了许多不该出的错。

文莉就是其中一项。

我若是能够把这件事摆平,大概得等到奇迹出现。

正这样想着时,文莉来敲门。

“你睡了吗?”她在门外头说。

我立刻把头埋进了枕头,果然,她听不到我回答,自己推门进来,我从眼缝里偷觑她对我躺在那儿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然后,碧随又在身后出现。

“季阿姨!”她甜甜地叫:“你来这里做什么?”

“给你戴伯伯看你替我画的速写。”文莉不是省油的灯,与她旗鼓相当,碧随丝毫也占不到便宜。

“你觉得这时候给他看合适吗?”碧随怀疑地问。

“有什么不合适,他是醒着的。”文莉指着我急奔上床时脚上来不及月兑的皮鞋。我只好起身应酬她们。

“你以为你装睡就可以摆月兑我们?”碧随质问。

装睡当然不能,应该装死。

我对自己回到台湾后急急忙忙地买了个房子绑住自己,感到痛心与不可原谅。

“你看看碧随画得多好,她有天份。”文莉挨了过来,姿态十分亲热,碧随也不示弱,在另一边坐下,作势看画,全身重量都移到我肩膀上来,一左一右,我快被她们压死。

“好。”我看了一眼,任何人都有自恋情结,平日自命清高如文莉者也不能例外,对自己的肖像非常之啧啧惊叹。

“那是季阿姨长得好。”碧随还不到17,马屁功夫却高明得吓人。

“如果好好栽培,碧随可以成为优秀的女画家。”文莉发表高论,只可惜她并非唯一的伯乐,小纪早她一步碰过壁了。

“我为什么要当女画家?”碧随发问。

“每一个人都该有未来。”文莉解释。

“你的未来是一个工作?还是一个生活上的保障?”碧随又问。

“都是。不过解释成一生的目标就更贴切了。”文莉是咬文嚼字的专家。

“我不需要什么目标,我有的是钱,光我妈妈留给我的基金,我这一辈子都不用发愁。”碧随不屑地说。

“你父母亲?”

“死了!”

“对不起。”文莉仍在表示风度。

“又不是你害死他们的,对不起干嘛?”她大笑。

我要她注意,夜已经深了,不可大声喧哗,否则邻居会抗议。

“邻居?”碧随讶异,“你的邻居就是我。”

远远地,从桂家那座西班牙高塔上,又飘来了月随的歌声,她仍在唱那首“涉江”,唱得如凄如诉,如怨如慕。

“她唱得真美!”我侧耳倾听。

文莉没有回答,只是不停来回地轻抚着手臂,好似在抚平直竖的汗毛。

她怕什么?鬼呀?还是幽灵?可是我相信她白石居待过了好一阵子,不会不晓得这屋中的种种异状,她如果连这都不害怕,又为什么独独怕美丽、柔弱又不会伤人的月随呢?

“老戴是情有独钟!”碧随笑:“他最爱听月随唱歌,一听到她的声音,魂都掉了。”

她居然改口称我为老戴!这是什么世界!难道已经没有人懂得礼貌了吗?

“这是你戴妈妈从前常唱的歌。”文莉以戴氏专家自居,随便泄露我的底牌。

“你害怕了?”刁钻的碧随问。

“我怕什么?””怕老戴的前妻找你的麻烦呀!”碧随的口无遮拦令文莉脸色微变。

“碧随,不许胡说。”我皱眉。

“我才不乱说呢!”她懒洋洋地站了起来:“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季阿姨,当心一点哦,晚上有人敲门千万别开,说不定门口站的就是——”她阴森森地冷笑,然后呼地一下开了门,外面站的人一下子栽了进来,恐怖的效果配合得刚刚好,把我们全吓了一跳。

“沈嫂,你在那里做什么?”文莉埋怨地问。

“我送点心上来——”她手忙脚乱地捡拾着掉落满地的中外点心,模样狼狈至极。

“这么晚了,还吃什么点心,”我说:“大家各自回去睡觉了。”

文莉和碧随互相看了一眼,最后还是文莉维持风度,拿起速写纸先离开。

碧随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后头,拿破仑本来早睡了,一听见她下楼,立刻兴奋大叫,吵得要命。

“鬼来啦!表来啦!”碧随成心要闹,偏偏拿破仑有样学样,也跟着叫:“鬼来啦!”破锣嗓子叫得令人更生气。

“去把鸟罩起来。”我吩咐沈嫂。可怜她辛苦做的点心全砸锅了,还白白把地毯弄脏。

不久之后,我听见文莉发动引擎离开的声音,而后是碧随在门口跟沈嫂大声讲话,再过一会儿,一切才恢复静寂。

我在心里叹气,如果天天夹在娘子军里左右为难,恐怕不发疯也要生病。

我应该早一点作打算,可是我不愿意做任何的更动,每天早晨等月随在湖中出现,已经成了固定的习惯,有一天不见她,心中都若有所失。

“也许,我已经爱上了她……”当我听到这样的喃喃自语时,心弦整个都震动了。天啊!我在胡说些什么?月随不过是个小女孩,而安兰也才逝去不到一年……

但,那阵震惊过时,我心胸中涌起了一阵苦涩,我反刍着那阵苦涩。终于明白了自己不是在胡说。

爱,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当它降临时,世间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

“天!天!”我恐惧地叫出声。

遥远地,我听见夜风吹过林中的树梢,发出瑟瑟的摇动声,仿佛在嘲笑着我。

文莉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来,声音有很重的鼻音,像是一夜没睡好。

我也没睡好。

犯了那么严重的错误,怎么安枕。

“老戴,你变了!”她幽怨地倾诉。

我没有辩白,我是变了,变成一只性变态的野兽,竟然侵袭亡妻的好友,落得这种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你这样的态度我很难堪。”她又说:“难道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我们无法继续友谊关系,是因为我们发生了超友谊关系。

“你不肯跟我做朋友,我不怪你,我要出国去一段时间调适心情。”她想开了似地说。

我松了一口气,但也没松多久,因为她说出国之前想跟我见面。

她也变了,变得婆婆妈妈,粘得可怕。

我沾上她,得怪自己的兽欲。

她约我第二天晚上,在来来吃日本菜。

也许在外头见面是个好主意,谁也没法子拖另一个上床。

放下电话,碧随的电话又追了来。

“一太早你在跟谁说话?”她人小表大地问。

她管得着那么多!

“文莉阿姨对不对?”她又猜着了。

“碧随,有什么话你明说好吗?”

“今天天气好,陪我出去玩。我们去阳明山!”

“暑假已经过了,你该好好收心上课。”

“咳!你到底是陪我去还是不陪我呀?”

我哪儿有心情陪公主游阳明山!

“噢!你很忙啊!那我自己去玩咯!”她“咚”地一声摔下话筒。

她自己去玩敢情好!可是电话又紧接着响了起来。我皱着眉去接,现在早上生意这样好,应该改行做麦当劳。

“戴先生?”一个娇娇、怯怯的口音。

是月随!我顿时心情振奋。“月随,有事?”

“你有没有空?”

“有!”我毫不思索地答应。

“能不能替我陪陪碧随?她要出去!”

又是碧随!

“她不是普通的出去玩,她要去飚车。太危险了,你能去阻止她吗?”

我知道我应该说不,不要让那个柔柔的,像湖水一般凉沁沁的声音来左右我的意志,但我的舌头完全违反了我的大脑。

15分钟后,我出现在桂家大门口,而桂碧随穿着一身最出风头的意大利真皮骑士装,威风凛凛地骑在一辆黑色的“野狐”上,正要出发。

“嗨!”我悠闲地上前打招呼。

“嗨!”她懒洋洋地回了声,然后倾身向前,摘掉那副大得遮住了她一半脸的太阳眼镜,用那双闪烁的眼睛看着我:“有谁在追你?跑得气喘吁吁地。”

上了年纪的男人被小女孩这样数落,实在是可悲,而不幸的是我还得装作听不懂。

“改变主意啦?”她仍趴在车上,领子像是怕冷似地竖得高高的,胸口拉链却拉得再低也没有,对我老人家是一大刺激。

我谨慎地移开视线。

“上来!”她像个飞妹似地用力一拍身后的皮垫,用力之大,吓了我一跳。

“做什么?”

“去兜风!”她毫不在乎地一甩披散在肩上的黑发,她这模样若是去主演青春片,必定一炮而红。

我对她的作风不敢恭维,我是老派人,任何牌子的摩托车都敬谢不敏。

“如果要买人寿保险,我可以代为推荐经纪人。”她讪笑道:“文莉阿姨一定乐于承揽。”

我想拉她下车,痛揍她一顿子,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抬头往上看,一扇窗户的白纱帘正随风飘舞。

“你如果是来找月随,她在家,快去呀!”碧随的脸一下子阴沉了下来,火辣辣的嘴唇往上一噘。

我答应中午带她去庞德罗沙,她这才勉强答应离开她的风火轮。

请她出门我当然只好客串车夫。开着她那辆敞篷车,一路招摇饼市,别人看见我艳福不浅,其实我直在担心,有个什么东西自半空中落下.只怕是性命不保。

一跨进庞德罗莎.她照例地又引起所有的注意,我端着盘子尽量和她保持距离。

“离我那么远干嘛!我会咬你?”她可一下子就发现了,在生菜吧旁边嗲声嗲气地楼着我。

“快放手,别人会以为是父女久别重逢了。”我拿开她那双高兴起来,很可能会勒死我的手。

“你今天太幽默了。”她笑嘻嘻。

我只希望她赶紧坐下把她那客血淋淋的牛排吃完,快快打道回府,我就算是完成任务了。

但她吃了牛排又吃虾,吃了水果还要沙拉,没一会儿功夫停。

“你怎么不吃了呢?”她瞪着我看。“我不相信你只吃这么一点。”

“如果我不是被人盯着看,我会吃得多一点。”我没好气地说。

“谁看你?”她惊奇地问:“谁在看你?”

这还用问,餐厅里,谁不在看我们,方才我还亲身听到有人经过我身旁时,不轻不重地丢下一句:“飞来艳福,当心横祸。”

那小子吃的哪门子飞醋我不晓得,但这句警世名言对我而言却具有奇效。

“看就让他们看嘛!人家羡慕我们哩!”她大言不惭地说。

我真希望有天使能立刻来解救我。我已经是个对亡妻之友逞兽欲的色魔,不想再成为“拐诱未成年少女”的老不修。

当我们离开那个所有的人都在窃窃私语的店时,碧随很不高兴地说:“我真不明白,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会这样歇斯底里。”

她既受过教育,应该懂得选择更好的一点的形容词!我板起了脸。

“帮我开车门呀!”她走到车旁,一动也不动的,坏脾气地叫着。

我帮她开了,为美女服务是男性人类的荣幸。

车子走了约两分钟,碧随居然拿出烟来了,我一把捻过烟,丢到车外。

“你要做太妹?应该早两年去做,现在太晚了。”

“别老土了,现在哪有人喊太妹的?都改叫落翅仔。”她纠正我的谬说。

“落翅仔比太妹更糟。”

“没什么嘛!不是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吗?”她一点也不在意的。

“那是浪子。落翅仔就算是回头,翅膀都落光了,还有金可以换吗?”

“你说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她做了个鬼脸。

当然,我说不好笑的笑话是避免危险,伯她听了笑死就糟了。

回到桂家的大屋子,车才一停下,我就听到楼上的白纱帘后有歌声飘出来,一直到我们进屋,那美丽的歌声才停止。

然后我闻到鸡汤的香味。

口蘑鸡汤!我深深地嗅着,太久太久我没喝过鸡汤。有多久了?我想,自安兰去世之后,我再也不要喝口蘑鸡汤。

“月随最喜欢喝鸡汤,”碧随说:“这股气味真让人受不了。”

我留下来喝鸡杨,因为刘嫂宣布她会下楼来用餐,没想到我挨尽辛苦等到了黄昏,刘嫂又告诉我们,月随有些不舒服,要在自己屋里开饭。

“你笑什么?”碧随摊出手上的底牌,她是桥牌冠军,听她自己吹牛,其它的比如棋艺也不差,但不管如何,我心神恍惚,不输也得输。

我哪是在笑。

“你妹妹真古怪。”我掏出了50块钱,短短一个下午,我已经输了快500块钱,我怀疑碧随可能是郎中,要不然我的钱为什么都像长了脚似地直往她的口袋跑。

“哦?”她洗牌的姿势很飘亮,像电影“刺激”里面的劳勃瑞福,非常花俏。“你不能因为人家不下楼吃饭就说人家奇怪。依我看,你才奇怪呢!”

“为什么?”

“我对你这么好,你却正眼都不想看我一眼;月随有什么特别?还不是跟我一模一样……”她冷笑:“是不是下回你来我家,我也得赶快躲起来,你才会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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