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山原驻营后方的一处空地里,柏云奚正尽心尽力地教授着弓术。
“射术讲究身正,目准,手稳。公主没有底子,骑射自是勉强,今日且先试试拉弓瞄靶。”他说着,示范性的摆好姿势,射出一箭,直直钉入远处皇上命人所制的临时靶上,这一下正中当中那一点红心,直教明悦芙看傻了眼。
那么远……他却眼也不眨,毫无迟疑的……射中了靶子,看起来,就只是随手之事,那么轻松随意……
柏云奚放下弓,转头递给明悦芙。“还请公主试试。”
明悦芙苦着脸接过弓,才试探性地微微拉开,便已觉困难,光是拉动这弓弦,便已费了她大半的力气心思,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像自己还要如何举弓瞄靶、射出多少箭,才能准确射中远处那一点红心。
没一会儿,她便放下了弓,露出讨好的笑容说道:“柏将军,这习弓之事……我真的没有办法,就请柏将军和皇上说说……别再勉强我了吧。”
看得出来她对于习射一事并不热中,柏云奚微微一笑。其实她贵为公主,便是耍起性子直接走开,他也没有权力阻止,可她竟然就用那黑白分明的瞳眸这般无辜地瞅着他,好似他有多么紧紧逼迫,再加上那与他心中牵念的有七八分像的嗓音,让明明只是认真执行皇上意旨的他心里无端端升起了一丝罪恶感。
可他口头上依然没有放松。事情既已开始,便万万没有半途废止之理,就算这短短几日学不出什么成果,至少也要有个样子才行。
“公主不妨再试试看。这拉弓射箭,讲究姿态和使力,公主若是拿捏好了,便能觉着较为轻松……”他一边说着,已走到她身后,替她摆正姿势,才碰着那一小截露在袖外的皓腕,心底便讶异起那触感的冰凉冷意,同时又想到那些关于她身子不甚健康的传言。
每回见到这位公主,她都是气色红润,看不出有病的样子,可不知她之前究竟生了什么恶疾,竟需养病这数年?
如今既已回宫,又跟着来此秋猎,想来她的身子应是已康复了吧?看上去,她也是明朗活泼,毫无半点病态。
可那手,实在是冰冷……
柏云奚站得有些近了,明悦芙悄悄屏住呼息,心中紧张万分,本已认定和眼前这人不会再有所接触,谁知道皇兄今日竟异想天开,派他来教自己习射。
怕他发现自己那点无谓的小女儿心事,她僵着身子,丝毫不敢乱动,就怕无意之中便要泄漏一丝一毫迹象,幸而他只是轻轻替她调整好姿势之后便退了开去,没有多作停留,那态度端正得一望可知他并无任何绮思。
察觉那只温热的掌离开,她说不上来心中究竟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感到有些失望。一直都知道他是个正人君子,可他这般如常,却让明悦芙不禁要暗暗怀疑起自己是否真的长相太差,丝毫吸引不了人?
柏云奚自然没有发觉眼前这位小鲍主百转千回的心思,只想着她既是病饼一场,较为孱弱本属正常,遂更加放缓了语气,温声道:“这弓做得较轻,便是女子也可轻易拉开,公主记着用上腰肩之力,先求能把这箭射出去就成了。”
见他说得这般小心翼翼,显是把她当成了一般的文弱女子,明悦芙即使再不想学,也不愿意这样被柏云奚看轻了去。吸了口气,她打起全副精神,对准那标靶,用力拉开了弓……
她本聪慧,若一旦专注起来去学一件事,那进境自是快的。才堪堪三日过去,十箭里便有一大半射中了标靶,虽非箭箭正中红心,可已是十分优异了。
望着这般成果,她转头看着柏云奚,神情有些得意。
“如何?”
“公主资质过人,进步神速,明日一早便可试试骑射了。”柏云奚你吝惜的赞赏,眼里都是笑意:明悦芙看着他的神情,忽然觉得这两日的辛苦实是值得,不由得亦是漾开了喜悦的笑容。
手指擦破,让菱儿大惊小敝的包了好几层;手臂酸疼,就连拿着筷子都会微微发抖,却换到他这样一个笑容,是给她的,对着她的笑容,这样算起来,那些小小的不适也就不算什么了……想着,她忍不住笑得欢快。
偶尔休憩之时,两人也会聊聊天。
“将军为什么……情愿投身沙场?难道不曾感到辛苦吗?”她偏着头,眼里满是好奇。他不疑有它,微笑着答道:“云奚不曾想过其它,只愿能凭一己微薄之力,于气力尚强之时,保护这江山万里,和在这其中生活的老百姓而已。”
他眼底的温和清朗,让她有些自惭形秽的低下头。比起他来……她的心思,实是狭隘极了……才想着,便听见他便也半开玩笑的反问道:“公主昵?公主心里可有什么想做的事情?”
她想了想,扬起笑,轻快的回答:“说来惭愧,身为一个公主,我却想不出有什么是我能做的。若真要说可以做些什么,也只能是为我嘉昌朝尽点心……”她停了一下,又绩道:“例如说,若有一曰,外使前来要求和亲……”
“公主竟肯为国如此,云奚……实感佩服。”柏云奚肃起表情,真挚的说道。
自来和亲公主少有善终,先不说人在异地难以适应,每当两国交恶,那和亲公主必定会是最先被牺牲的棋子,是以对于和亲之事,嘉昌朝的公主们向来都是避之唯恐不及,从没听过有谁自愿的。
“不……”她又笑,转头看向远处山峦,那朗朗笑意有如芙蓉盛开般绚丽。“纤华倒不是真有什么伟大的抱负,只是若真要我去和亲,必是……只为了心底一人罢了,只为那人能无需征战,不必时时身陷千万重危险之中,别的什么,我不在意。”
那语气低喃,蕴情深浓,他愕然,正想说话,她却突然看向他,一双灵动的大眼里满是慧点。“怎么?将军可是被我吓了一跳?纤华演得还像吧?若是以后纤华有了……心仪之人,他听了我这般话语,将军觉得,他可会被我的心意感动?”
“这……云奚不知道。公主,眼不时辰有些晚了,还是趁着天色尚明,再多练一回可好?”
明白她方才只是在开玩笑,他松了一口气,暗笑自己实是想太多了,心下却不知为何因着她日后有可能出现的心上人而有些不自在,最后只好草草结束了话头。
虽然连日的习射让身子十分疲惫,可第三日,她还是早早便起来梳洗完毕,将一头长发扎了个辫子挽在脑后,又穿了一身深红的骑装,胡乱往嘴里塞了些点心,便往前两日习射的空地而去。
大后日,皇兄便要验收成果,今日便要开始加习骑射,她想抓紧时间多练习一会,索性便早些起来。
那日一不小心,她竟不知不觉说出了心底的话,幸而她转得快,他应当认为那只是她的玩笑之语吧?
不能,不能泄露。她对他的那点心思,绝不能再有泄露;他心里,可是已经有了其他人呀……
可若能离他远些也就罢了,偏偏这几日又都相处在一起,她得费上好多心力,才能让自己看起来表现如常,一颗心整天提得高高的,怎么也放不下来。
天才蒙蒙亮,女眷营地这儿一片安静,可远远的已隐约传来人声、马儿嘶鸣声,明悦芙知道是随军正在操演。
露水都还未退尽,这山中秋晨一片凉意,饶是披了件披风才出帐,她依然有些哆嗦,只得宿着脖子,双手紧紧交握着取暖。
沿着营地边缘,她慢慢的走向空地,因着这般宁谧的氛围,像极了她在西南时晨起的时光,明悦芙垂眼想像着,嘴角带了丝浅浅笑意,没注意到前方匆匆走来一人,两人撞了个满怀,洒落了一地的东西,那人低呼一声,连忙蹲下去,七手八脚的将那些花草迅速拾起,重又包好,快得让明悦芙看不清那是些什么。
她退开两步,才发现那是薇姑娘。
“薇姑娘,你没事吧?都怪我,没看着的边走路,真是对不住。”明悦芙对这个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女子总是和颜悦色,对她感到亲近,是以虽然那薇姑娘神色一如往常的疏离安静,她依然笑着开口。
“容薇见过纤华公主。容薇行止粗莽,冲撞了公主,还请公主责罚。”薇姑娘却显然不买她的帐,冷着一张脸恭敬的行了礼,开口便要责罚。
“你快起来吧,说什么责罚呢,我也没伤筋动骨的,罚下去多不划算。况且这儿没旁人在,也不需要做做样儿……地上露重湿冷,你快些起来,别真伤了身子才好。”明悦芙平日和菱儿没大没小边了,突然见到薇姑娘这般行止,有些慌了手脚,急忙的将她扶起,心里一边感叹着在芳华宫里当差的是不是早已习惯如此,一丁点儿小错处也不能有,动不动便要受罚?
薇姑娘显然没想到这位公主竟亲自把她扶起来,还对着她笑得那般真诚,一时有些怔愣,待回过神来,明悦芙已迳自拉着她的手不放,脸上满是明朗笑意。“这么一早的,薇姑娘做什么去了?”
“……容薇奉芳华公主之命,采集些鲜花回营帐缀饰。”薇姑娘答着,有些不自在。这位纤华公主身上找不出半分虚伪作态之意,甚至还带着一种名为关心的神色。
当她意识到那神色不知不觉中已影响了她时,那和缓许多的语调早已自她唇间流逸,不由得在心底微微恼怒,神色较之方才更为僵冷许多,不等明悦芙再说,便又冷冷道:“多谢公主关心。芳华公主醒来便要见到这些花草,今日已有些晚了,请恕容薇不能再谈,先行告退了。”
言毕,便匆匆绕过明悦芙,脚步飞快的走了。
明悦芙微张着嘴,转头看着那个匆忙的背影,最后只是轻轻一笑,便把这件小插曲抛至脑后。
她一个人练习了一些时候,巡视完全营的柏云奚才出现在空地上,还把她那匹枣红色的马牵了过来。
她的骑术虽不算差,却也说不上有多精熟,平日纵马奔驰尚可,但想着等一会要放开缰绳拉弓,明悦芙便感到手心里直冒着汗,甚至起了想要逃跑的念头。
最后是他的一句话,让她毅然背着弓上了马。
“公主无需担心其它,有我在,断不会让公主少了一根头发。”
一切都只是一转眼间的事,可她事后回想起来,那画面却是如此清晰缓慢。
本来都是好好的,柏云奚让她自控着马儿慢慢兜圈子,等她习惯了,再放开双手,最后,才加上拿弓搭箭。
比想像中的更为轻易些,明悦芙放松了一丝心神,拿眼偷瞧着阳光下的柏云奚,他正骑了另一匹马,就在她近处跟着她,他显是从军营直接过来,那一身银白软甲闪得人眼睛生花,英气勃勃,教人无法直视。他坐得直挺挺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她身上,她知道他是在履行方才的承诺——他会好好保护她。
这个认知让她脸上微微一热,却又暗自欣羡超那个留在他心底的女子,想像着在他的马上,有一双俪影依偎,停在湖畔垂柳之滨,共赏夕照景色?
心,还是有些微微刺痛,可已不若先前那般难受了,她想她应已是慢慢接受了。
然后事情便发生了。
她举起弓,搭上箭,慢慢对准了靶,然后缓缓拉开,可那弓木在她要拉满的时候,啪的一声,断了,那巨响惊着了马儿,先是人立嘶鸣,接着又突然狂奔起来,她只得扔了断弓紧紧抱住马脖子,脑子里糊成一片,只知不能掉下马,林子里横在路旁的细小树枝险险擦过她的脸,她脸上微疼,却也顾不上伸手去抚。
然后是柏云奚,他纵马跟了上来,不知怎的就上了她的马,把她紧紧护在怀里,一手拉住缰绳,可那马还是死命的往前奔,似有不死不休之势。
然后,他当机立断,带着她滚下马来,那剧烈的旋转让她只觉头昏眼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直至撞上一棵大树,两人才终于收住了势头,停了下来。
由始至终,他都将她密密的藏着护着,那温厚大掌一直扶在她后脑上,熨热了她整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