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之后,当鄂士隆进入上书房的值班房,一个不速之客也随之而来。
“和硕额驸!”
鄂士隆闻声转身,立即抬手作揖。“富祥大人,近来可好?”
“好。”富祥蓄长胡,长相粗迈,表面是豪气之人,但背地绝非君子之徒。“许久未见鄂大人,不知他在两广可好?”
“蒙大人关切,两广是家父的家乡,他老人家早是思乡心切,再说家父患有咳症,两广天气温暖,对他的病很是有益。”
“这么说,若是皇上改日让他回京赴重任,他想必也是不肯喽?”
鄂士隆微笑再揖。“重任岂是人人能担?谁不知道富祥大人才是皇上的心坎,回京重任,自是得由两江总督先为。”
盎祥乐笑。“心坎这词可不对,那是后宫的想头,我富祥一介满州武夫,没有写字作诗的本事,也只有这一身武艺,能为皇上尽开疆护土之职。”
鄂士隆听出他话里的心眼,笑得更深。“富祥大人的能力,自不是士隆这样的文人能比,我虽曾练武,但也就这上书房侍卫的虚衔,哪比得上富祥大人辟疆的功劳?”
当年父亲会与富祥交恶,除了富祥是满臣,父亲是汉臣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父亲不擅辞令,亦看不起富祥这种月复无见识的莽夫。鄂士隆深知其故,所以每当狭路相逢,他知道得让富祥一阶,免为父亲再起争端。
然而两家势如水火,本不相往来,今日富祥却突然亲来拜访,也让鄂士隆心起警讯。
盎祥佯装关心。“不过额驸,我说你这地方可真难找,一个堂堂额驸,值班房却在这西殿偏角,这会不会太委屈你了?”
“当然不会。”鄂士隆表现坦然,大方以对。“我徒领虚职,有一屋可蔽雨已是莫大隆恩,哪能说是委屈?”
盎祥见屋里几窗明净,却空荡得毫无额驸的派头,随即一笑。“你幸运娶了公主,却只有这种待遇……额驸,这可不是你当初的想头吧?”
“富祥大人,迎娶公主时,士隆只是个孩子,不懂什么想头不想头的。”鄂士隆乘机转开话题。“对了,听说您的公子富伦多将要娶亲,是索家的格格没错吧?”
盎伦多是富家的独生公子,当初若不是先皇偏爱将明玑另行指婚,他本该是和硕额驸。
盎祥敛眼,很快又恢复笑容。“是索家的格格没错。”
“士隆抱喜富祥大人,能与国丈爷成姻亲,这是天作之合。”索家格格听说个个才色出众,其中一个如今是中宫皇后,能与国丈府结为亲家,自然是值得恭喜的事情。
但鄂士隆这段恭贺话,在心有疙瘩的富祥耳里听来,却像是在嘲笑他当初无缘成为皇亲,如今只能与国戚攀个姻亲关系的暗中箭。
“谢额驸贺喜,今日来讨额驸这句贺,也够了。”富祥心中不悦,便作势告辞。“不打扰额驸值班,请你到时一定来喝小儿的喜酒。”
走出值班房,富祥一路步至殿外宫廊,才回头恨恨瞪视书房一眼。“混帐东西!得了便宜还敢在老子面前卖乖?”
一旁的亲信进言。“大人,这鄂家额驸摆明拿你笑话,果真嚣张。”
“我与鄂海有几十年为官的心结,我看他鄂家不顺眼,他们也看不起富家,只因他如今是额驸,自然有气焰可嚣张。”
“大人,这额驸不也是从您手上抢过去的吗?”
“哼!鄂士隆,你别得意,我富祥报仇是十年不晚,我得不到的也会要你吐出来,等着吧!”富祥只要想起当年害富家娶不着公主,便永无机会成为皇亲的鄂士隆,心头就恨得痒痒。“对了……”
“是,主子?”
“要你买通君家当家为鄂海图贡之罪作证的事,办得如何了?”
“这事还差一点,那君家老头是死顽固,说是打死不从。”
“弹劾的折子都上了,这事绝不能出错,那君家当家若敢不识相,就想办法毁了他们君家织绣的招牌,看他从是不从!”
“是,小的立即去办,请大人放心。”
为了设计鄂家,富祥早已买通了鄂海身边的李管事,取得了他今年上贡的清册,借此要编派他一个图贡的罪名。
后来李管事告诉他鄂士隆已有防范,派人查他的贡册,他于是替自己拟了一份假礼册,故意流通出去,顺便来个将计就计。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君家这道东风,他说什么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午膳过后,明玑被齐琪格邀至费爵府话叙,两人刚坐定,齐琪格便仔细地打量她的娇颜。
“唉呀,格格……”见她唇边宛若有笑,齐琪格不禁玩味。“昨夜,额驸去你房里了没有?”
明玑澄净的眸子转向她,然后摇摇头。
“没有?”齐琪格错愕自己竟然猜错,不明白如果没有,那她何以有这千娇百媚的俏丽?
“嗯,额驸昨晚蒙圣上召见,今早才回府。”说到这儿,她也想起了早上,他来房里看自己的那些画面……
顿时,她的小脸又热红起来。
“昨晚?”在她回忆的同时,齐琪格也想起什么。“没可能啊!”
“舅母,您说什么没可能?”
“格格,你刚说皇上宣额驸,还留了一夜?”
“是啊!”
“可是昨晚爵爷也进宫啦,而且跟的是荣巽亲王,好像是皇上对今年的各省北礼有意见……”她想想又拉回主题。“重点是,爵爷进宫的时候,额驸已经离开宫里啦!”
“您的意思是——”
“额驸不可能终夜在宫里,他肯定去了其它去处。”
察觉鄂士隆可能骗她,明玑眉头忽然一缩,神情既有些怀疑,也有些讶异。“他能去哪里?”
“入了夜,男人不回府还能去哪里,还不就是天香楼之类的……”齐琪格说出了口才察觉不对。“呃……我的意思是,额驸该不是在京里有其它朋友吧?”
“与他知交的人,向来只有舅舅跟荣巽亲王。”明玑想不出有什么可疑,只好问:“舅母,天香楼是什么地方?”
“就是男人们喝酒的地方。”
“喝酒?”鄂士隆不能碰酒,他们大婚第一夜,她就知道他对酒气过敏。“除了喝酒之外呢?”
“养个小妾,听曲玩乐,爵爷也常去那地方,总之没什么正经事。”因为自己的夫君与天香楼的花魁有过交情,齐琪格说这话时口气不免酸重。
“小妾?”明玑闻言吃惊,随即断然否认。“不!额驸不会去那种地方的。”
虽然两人并未同房,但额驸对她始终如一,从未有过丑闻,像他那么拘礼的人,怎么可能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
再说昨晚是他们有约,鄂士隆绝不可能抛下她去见其它女子。可是……若是他真为了其它女子失约,那是不是代表她不如对方重要?
越想越荒谬,明玑赶忙摇摇头。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她是他的妻子,既是妻子,她就应该完全信任鄂士隆才对。
“不会就好。”齐琪格看见明玑的神情,也知道自己说错话,连忙转移话题。“来来来,喝茶吧!这是我亲泡的甜茶,格格快试看看……”
虽然明玑并不想怀疑鄂士隆,但身为女子天生的心眼,却让她忍不住猜测,那天香楼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为什么男人会喜欢去那儿喝酒、听曲玩乐,甚至在外面养个小妾?
虽然她相信鄂士隆的人品,但……她如果能先详加打探,也不怕将来有个什么万一吧?
最后,当她举起茶杯润唇时,为免让齐琪格发现自己多虑的心思,刻意用轻描淡写的口气问:“舅母,那天香楼,您知道在什么地方吗?”
鄂士隆自从那晚被皇上叫去问了贡礼的事,便知事情不单纯。
他明明看过两江总督的贡册,知道对手的底子,于是还刻意在父亲送来的贡册上加了水,为的就是想让皇上与有心人士挑不出毛病。
可没想到,两江总督富祥的贡册还是足足比父亲多了十万白银,惹得皇上传他去问两广的近况,今日甚至出了弹劾父亲藏贡的奏折。
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鄂士隆皱眉,觉得这一切说不定是场陷阱。
是不是有人知道他会探两江总督富祥的底,所以将计就计给了错误消息,让他白忙一场?
那么从中设计的会是谁,是向来与父亲水火不容的富祥吗?
忆起前日富祥特来与他招呼的事,鄂士隆忽觉时机太过敏感,莫非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他?
这一想,神情不禁更为严肃,他开口就唤:“刘管事!”
“是,额驸?”
“派人上荣巽亲王府与费爵府报讯去,说我有要事要约他们两位相谈。”他们一个情同好友,一个亲如兄弟,这时候他需要他们出主意。“戌时,就约在天香楼,请他们务必要到。”
“是。”刘管事领命便速速离开。
出了书房,刘管事碰巧遇上明玑。“奴才给格格请安。”
“刘管事,额驸在吗?”
“在,在里面呢。”
明玑往书房内看一眼,笑了。“我自己进去,不用报了,你去忙吧。”
“是。”于是管事敬了一礼,退了下去。
进屋后,明玑不出声响,来到鄂士隆的身后。
他对着书案低敛眼,刚毅的侧脸有些严肃,而戴着白玉扳指的右手,正无意地翻弄着桌上书册,心里好似在琢磨些什么。
他……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否则怎么会看上去,这么心烦意乱?
娇唇微抿,明玑在他背后唤道:“额驸。”
鄂士隆这才发现她来了,转身绽笑。“格格,你怎么来了?”
“听奴才们说,额驸直到这会儿才下朝,所以特地来见。”她边说边打量他的神情,见他脸上有笑却眉宇不展,不禁也同他一样蹙眉。“额驸,朝里有烦事吗?”
鄂士隆讶异她居然看出自己的烦忧,赶紧微笑。“喔,没什么。”
他的眼神闪了一秒,更让明玑生疑。他以前从不会这样,好像有事故意回避自己。“可是额驸愁眉不展,很像有事。”
他或许不晓得,其实自己很注意他,每每在两人相处用膳间,他眉目间的细微转变,脸上的和悦与否……
罢开始,她只是怀着戒慎恐惧的心情,怕他在不经意之间,又对自己露出那年在冬日书房里的奇异目光。
然而自从那次之后,他再也没对她有过踰越之举,她却不知不觉让这份在意变成了习惯,于是她懂了他的心思,知道他发愁时与不悦时,那眉头聚拢的深浅差别。
“真的没事。”见她深锁眉头,鄂士隆只好对她编谎。“只是广州来信,说娘亲的身体有点微恙,所以我有些担心。”
他不想跟她说明有关父亲与朝廷之间的事,毕竟她是宫里的公主,若是她知情,肯定会担心。
“额娘她还好吗?”
“不碍事,就是年岁大了,难免体弱受寒。”
“那就好。”明玑松了口气,或许是自幼就经历贤妃额娘的离世,还有红豆的早逝,她对人间的生老病死特别伤感。“额驸,你宽心吧。这几天我会早晚祝祷,望额娘的病体早日痊愈。”
他为她的孝心感动。“谢谢你。”
她脸儿又红了。“那个,额驸……”
“嗯?”
“今晚,你能一起用晚膳吗?”上次他临时被皇上召进宫,误了一夜的良辰美景,今晚她打算再次邀他来与自己用膳。
“可是今晚我跟人有约了。”
“是吗?”她一听,顿时又失望。
“这样吧,”发现她的失望,鄂士隆立即向她承诺。“明晚我肯定陪你吃饭,好不好?”
“知道了。”既然他已约了人,明玑也只好当自己择不逢时。“那我先回房,不打扰额驸办事了。”
他眼神温柔。“好。”
埃别额驸,明玑转身便走出书房。
等在门外的绿豆立即问:“格格,额驸要来吗?”
“不了,他晚上有事。”
“那……我们要回去用晚膳了吗?”
明玑摇头。“不,先到佛堂去,我要去给额娘祈福。”走到中途,她看见了正派完差事的刘管事,于是喊他。
“刘管事。”
“是,格格。”
“听说额娘病了,我那边刚好有些宫里赐下的珍补药材,你等等上我那边拿,找人送去广州吧?”
刘管事一脸疑惑。“格格,夫人没病啊!”
“没病?”
“是啊,广州来的信使刚走,没听说夫人病了。反倒她老人家还差人送来补品,说是要给格格您调养身子用……”
“这……”明玑闻言,无言以对。
如果远在广州的额娘无恙,那么额驸为什么要编事骗她?
她惊讶又不解,一向最信任的鄂士隆竟有事瞒着自己,这深深打击了她对他的信任,让她一时间呆呆地愣在原地。
“格格?您人不舒服吗?”见她脸色苍白,刘管事担心地问。
“我没事……”混乱的思绪一下子转不过来,明玑神情微茫地转身,连对绿豆都视若无睹,脑海中只想起那日与舅母的对话。
莫非……他在外头真有了小妾?
所以他才三番两次不能来赴自己的约,所以才会骗她?
那么,刚刚他说与人有约,莫非约的是那个女子?
越想越不由得偏了,明玑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不禁双手交握,害怕事情真如自己推测的一般。
身为公主,明玑从来不曾惧怕什么,如今却因为鄂士隆的欺骗,尤其是他可能另有小妾的臆测,内心充满了错愕与恐慌。
她再也没办法如那日坚定地相信他了。
无论鄂士隆骗她是为了什么,她都要弄清楚真相,就算他真背着她有其它女子,她也一定要亲眼看见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