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楚若水的故乡,多年未见,面目全非,却仍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薛瑜特意租借一艘画舫,顺着江流而下,供她沿途欣赏美景。
此时才下过淅沥小雨,只见两岸烟树迷离,一轮圆日淡淡挂在天与水的交界处,四周的光亮皆是雾蒙蒙的,让她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坐在船头,她怔怔望着远方。
“在看什么呢?”薛瑜踱至她身旁,笑道。
“应该问我,在想什么。”她莞尔地答。
这些日子与他一道南下,朝夕相处,她终于又可以找回从前那个从容自若的自己,不会一对着他就脸红心跳。
既然决意把那晚的一切收纳心底,她就要学会忘记。楚若水发现,原来自己是擅长伪装的高手。
或者,她终于学会认命,不再多做非份之想。
“那么,你在想什么呢?”他索性随着她的话问。
“我的名字。”她答。
“名字?”
“对,若水。从前我不知道为何爹娘要给我取这样一个名字,现在终于懂了。原来,扬州的水是这般美丽,温婉清澈,爹娘一定是想让我做一个水一般的女子吧?”
经历了万般坎坷,她才懂得,原来世间惟有水是可以永恒的,因为它消于形,逝无声,却能跨越万千险阻,坚比磐石。
像水一般的女子,并非柔弱的女子,只是更易在世间生存。
“令尊令堂的确是睿智之人。”薛瑜点头道。
不知为何,她很喜欢这样跟他闲聊,离开京城,没了朱媺娖的监视,他们终于可以恢复从前无话不谈的友谊,变得恬静从容相对。
坐在这画舫上,看着江水涓涓从身边流过,彷佛所有的烦结与抑郁,都被瞬间带走,整颗心剔透通明。
回扬州,看来回来是回对了……
“公子,夫人,午膳做好了。”正思忖着,船家忽然上前道。
夫人?是在称呼她吗?楚若水不禁脸红。
也难怪,这一路上与薛瑜同行,并不避男女之嫌,在旁人眼中,不是兄妹,便是夫妻。不过,这船家为何不猜前者,偏偏直呼她夫人?
“呵,做了些什么好吃的?”薛瑜看她一眼,并不澄清两人的身份,似乎觉得如此也颇为有趣,露出微笑。
“这船上也没别的,就煮了些鱼羹。”船家端上两只硕大瓷碗,“公子与夫人将就着用吧,等到了前面小镇,再替两位买些酒菜。”
“鱼羹已很好了。”楚若水将碗接过来,垂眸道。
这鱼羹现捞现做,与岸上所贩相比,别有一股清新宜人的滋味。一入口中,霎时生津。
“真好吃——”楚若水赞道,“已经好多年,没尝到这样的鱼羹了。”
记得当年随义父征战时,路过某处水乡,得遇此种滋味。此后大起大落,经历几番动荡,虽也品过宫皇御食,但终究难忘此类天然美味。
她用木杓搅动着粥汁,小口小口递入嘴里,细细品味,然而味蕾满足之后,却忽然感到额前一阵眩晕。
“船家,这羹怎么……”她刚要问话,天地竟兀自旋转起来,“砰”的一声,碗儿掉在船间,她的身子往前一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待她醒转的时候,已在船舱之中,窗外天色已变得暗淡,似乎黄昏降临。
她听到哗哗的水声,彷佛船家在捕捉一条大鱼,正撒下绳网。
“公主,你醒了,”船家蹲在她身旁道,“还记得小人吗?”
她瞠目,只见对方将斗笠假须一摘,露出原本面目。
“你……张将军”她不由得失声叫道。
张昌冶,义父从前最得力的猛将,流亡之时陪伴身边的亲信,想不到竟在此与她重逢。
“张将军,当年九宫山一役,我以为你已经……”
“小的命大,得贵人相助,苟活至今。”张昌冶道,“公主别来无恙,小的甚是欣喜。”
“张将军,我怎么了?”她模模昏沉沉的前额,四顾之下,却不见薛瑜的踪影。“薛公子呢?”
“公主恕罪,小的方才往那鱼羹里放了些迷药,请公主歇息了片刻。”张昌冶道。
“将军为何要这样做?”楚若水觉得隐隐不对劲。
“小的一路上假扮船家,跟随公主,就是希望能寻到机会,与公主单独长谈一番。”张昌冶似笑非笑。
“将军要与我说什么?”她一怔。
“小的记得,皇上临终前,曾将一张藏宝图交予公主吧?”
图?弄了半天,原来是为了那张图。
“小的对那张图十分好奇,想借来一观,不知公主可否答应?”张昌冶笑道。
她明白了,终于明白了,昔日义父的旧部,忠心不二的死士,原来亦有变节的一天。
也难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顺王朝已不复存在,又怎能要求别人一辈子效忠?
“张将军应该明白,义父临终时有交代,此图不能借予他人。”楚若水淡淡道。
“公主,恕小的直言,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坚持?就算觅得那图上宝藏,又真能东山再起吗?”张昌冶似好意劝告,“大明王朝拥护之众何其多,如今亦树倒猢狲散,更何况是大顺王朝。再说天下已是满人的天下,公主难道看不清局势?”
“既然如此,将军要那宝图何用?”她反问。
“小的打算将其间宝藏挖掘出来,一则可贴补大顺流亡勇士,二则供公主下半生享用,总比埋在地底下强!”
“想必这其中大半会归张将军你所有吧?”楚若水笑道,“义父当年的遗愿并非如此。既然这些财富是他老人家攒下的,我当然不能违逆他的嘱咐。”
“他攒下的?”张昌冶脸色一变,“说实话,都是烧抢掳掠所得,其中大多有咱弟兄们的功劳。”
“将军说话,怎么跟匪类一般?”楚若水不由得恼怒。
“嘿嘿,闯王闯王,难道不等同于匪类吗”他讽笑。
“将军出去吧,我累了,不想再说话。”楚若水扭过头去,冷冷下逐客令。
“公主若能到船弦上瞧瞧,就不会累了。”张昌冶意有所指。
“什么?”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撑起身子,驱步而出。
终于,她知道了那哗哗的水声从何而来,并非捕捉大鱼设网,而是吊挂了一个人——
此刻薛瑜被束缚江上,半身已浸入水里,所有的安危全系在脚踝的一根长绳上,而长绳的另一端,此刻握在张昌冶掌中。
“不知薛公子识不识水性呢?”他冷笑道,“但就算他再厉害,如此下去,恐怕也会窒息而亡吧?”
眼见薛瑜口鼻已被水淹没,楚若水不禁紧张得掐住掌心。
“你到底想怎样?”她叫道。
“小的只是希望公主能借藏宝图一观。”张昌冶直言,“其实,这并非什么难事啊,相对于薛公子的性命,身外之物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咬住嘴唇,半晌不语。
“公主再犹豫不决,小的真要放手了!”张昌冶手一松,绳索直往水里掉,薛瑜整个身子亦沉入湍流之中。
“不要!”楚若水大惊失色,阻止道。
张昌冶五指一收,绳索再度牢抓手中,挽回了溺水之人的性命。
“公主早答应了,薛公子亦不会受这般苦。”他笑道。
“你先将他救上来,我再告诉你藏宝图的所在。”楚若水瞪视着对方。
“不,公主先交图,我再放人。”对方毫不退让。
她惟有深深叹息,谁让她如此在乎薛大哥,就算违背对义父发下的誓言,亦不忍心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丧命。
的确,再多的财富皆是身外之物,惟有人命,最为可贵。
无语半晌,她忽然将衣角一撕,拉出半张羊皮——贪婪者梦寐以求的东西,便在这里。
她一直贴身收藏,盘算了所有危险发生的可能,想好了一切对策。然而,终究还是得面对这无奈的局面。
薛瑜睁开双眸,看见河畔篝火烧得正旺,夜风划过幽蓝长空迎面吹来,本来着凉的身子竟并不觉得冷,反而感到一股温暖。
湿漉漉的衣衫不知何时已被褪下,覆以轻软的斗篷。难怪在这薄凉的夜晚,却如置身初夏之中。
“薛大哥,你醒了。”楚若水惊喜道。
他微笑着,发现她被月华映耀的脸庞发出玉一般的光泽,有种前所未有的美丽。
“那船家是什么人啊?”他问道。
“是……义父从前的部下,”楚若水满面内疚,“都怪我,害你受苦了……”
“没事就好。”他并没追问前因后果,以免她加重心中的愧疚。
“可惜把我们扔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她叹口气,“今晚是到不了扬州城了。”
“这地方挺好的,”他宽慰道,“天高水清,空旷神怡,我好像没像这般露宿过,别有一番情趣。”
“所幸我们的行李没被掳走,”楚若水满怀歉意,“否则即使到了扬州城,也不知该如何落脚。”
“你放心,扬州城有我商铺的分号,花费不用愁。”薛瑜莞尔道,“只是眼下,大概要饿一宿肚子了。”
“不会啊,我烤了肉,”她一副庆幸的笑说,“江里有鱼。”
“你会捕鱼?”薛瑜不由得惊愕。
“以前跟着义父走南闯北,多少学了些求生的本领,”她展示自制的鱼叉,“你看,树丫子做的,还不赖吧?”
“咱们的静天公主原来这般有本事。”薛瑜点头赞道。
“别这么叫我……”不知为何,她忽然很讨厌这个称呼。“若非公主的身份,我也不会连累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