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地点仍是云苑,但这回不是房间,而是种了一片小梅林的院子。
事情的起因是我们的苏大姑娘,不,连夫人突然生出念头想画梅。于是为了她的这个小小意愿,悦己不得不把书房(云苑的书房)的桌椅搬出来,再备好笔墨纸砚以及画梅要用的胭脂,这胭脂当然不是化妆用的胭脂,而是画画专用的颜料。
幸而这一天忙活的不止她一人,呵呵,你问为什么?
答案当然是夏天也回来了,所以帮忙的人自然也多了一个。尤其夏天的力气大,所有的重活尽可以推给她做,这点不禁让悦己偷笑不已。呵呵,第一次发现夏天居然这么好用。
准备工作完成后,主子坐在那里画她的画,而两个做丫鬟的自是忙里偷得一分闲,聊起天来。
说什么好呢?
当然是夏天不在的这些天所发生的种种事件,向来喜欢碎嘴的悦己不怕麻烦地一一道来……
待她说完后,夏天托着下巴,有些兴趣地问:“那个女刺客后来怎么处理了?”只见她着一身青莲纱绣折枝花蝶大镶边夹袄搭配同花色的罗裙,显得优雅大方。
“听说,小小教训了一下,就送回家了。”头挽双髻、身穿素色长袖短衣长裙的悦己迫不及待地答道,说得是兴致勃勃。
“哦。”夏天淡淡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可她平淡的反应教悦己却不满意,她不依地叫道:“夏天,你怎么都不问我,为什么那个女刺客要绑架大夫人?”
夏天失笑地看着她急于卖弄的样子,配合地问道:“那,为什么那个女刺客要绑架大夫人?”
悦己开怀地笑了,那自得的微笑仿佛清晨灿烂而不刺眼的阳光般美丽开朗。她故意压低声音,制造神秘气氛:“我听厨房的包大妈说,那女刺,嗯哼,那姑娘家里是开镖局的,前些日子丢了堡里的一匹货,哎,那可是要赔上一大笔数目啊。她一看她阿爹烦恼,就生了绑架大夫人来谈条件的馊主意。其实,出发点也不算太坏,就是……”
“就是莽撞了点。”夏天准确地接上她的话。
悦己心有同感地点点头,认同她的观点。
“哎,”夏天突然叹了口气,扼腕道,“为什么有趣的事每次都碰不上我?”她的运气似乎有点背,上次也是她不在时,苏丫头就把自己给嫁了,而这次就更可惜了,如果她在的话,就可以……
她惋惜无比的声音引来苏毓秀的注意,她将毛笔搁在青瓷制的峰形笔架上,转头看向夏天懊恼的表情。敏锐的她很快读出了对方的心思,便不悦地嘴一抿,点出她的心思:“夏天,你在惋惜什么?”
看着一身月白地整枝菊印花袷袍的苏毓秀,夏天眼皮突地一跳,忙道:“没、没什么。”几字间,她便很快恢复了如常的镇定。
可她越是装作若无其事,看在苏毓秀眼里就越是可疑。于是苏毓秀不客气地指出:“夏天,你是不是又想走了?”
“没、没,怎么会呢?”夏天僵硬地牵动一下嘴角,讷讷道。
“真的?”苏毓秀狐疑地斜眼打量着她,“你敢说,你不是在惋惜没赶上这次机会好报恩?”
夏天“呵呵”干笑两声,因为不想骗她,所以无法否认。幸好,这时她凑巧地听到外面有异动,便兴奋地抬起右手,示意两个女孩噤声,道:“小姐,有人来了。”
有人?是大哥吗?苏毓秀忍不住臆测着,俏脸微微红了红。
另一边,悦己却不太相信,她怀疑地问:“你说真的?”在她看,夏天根本就是想转移话题。
“不信的话,你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夏天气定神闲地说。
夏天这么一说,悦己果然很不给面子地出去求证,气得夏天俊脸微微一垮。不过,她的“冤情”马上得以昭雪,只听院子外面清晰地传来悦己恭敬无比的声音:“大夫人好。”
大夫人?这个称呼不禁让留下的两人不解地面面相觑,奇怪,她怎么来了?
苏毓秀来到此地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这位司徒夫人可从未亲自来拜访过。除了那日在竹园的意外碰面外,她们便再没有过交集。那么她这次特地前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苏毓秀和夏天还在揣测时,悦己已经领着一个苗条优雅的女人出现在云苑的入口。
只见那女人着一件青地杂宝缎的斜襟短袄,外面还罩着太师青的貂毛披风,正是那个“听说”偏爱青色的司徒夫人,正是那个似水般清澈柔和的女子——温水柔。
经过两天前的事件,苏毓秀难免对青色有种说不上反感但又不算喜欢的奇怪感觉。她思绪微微一窒,还是礼貌地起身迎了上去,客气地福个身,道:“大嫂,好久不见。”当她直起身子时却意外地发现温水柔身后并无随行丫鬟,不禁疑虑更深。她这次来难道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
“弟妹,许久不见。”温水柔仍是没什么长进,依旧一副羞赧女儿家的模样,完全不像一个成亲几年的妇人,“竹园的事我听相公说了,本想早点过来看看你,只是我身子差,这两天又病了,所以拖到今天才有机会来。弟妹,你不会怪我吧?”
“当然不会。”苏毓秀客套地应着,心里明白她还没有说出她此行的真正目的。忽见夏天又从屋里搬了把椅子出来,便赶紧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大嫂,别站着说话。有什么事坐下再说吧。”
“谢谢。”温水柔腼腆地接受苏毓秀的好意,于是两人一起在书桌边坐下,而两个丫头则站在一边随侍。
见桌上横着一张未尽的梅花图,温水柔好奇地低头欣赏起来——
这是一张画面古朴,画风素雅,笔法流动的傲梅图。
画面左下方有一块坚石,石头的上方,横生出一颗梅,枝干苍劲有力,枝条曲折延伸,满树梅花竞相开放,表现出梅那旺盛的生命力。
那梅花主干用侧锋勾出,由深入浅,画出了苍苍点点带有飞白的感觉,正好与那淡淡粉粉的梅花形成鲜明对比。梅花是用工笔勾线,以淡淡的胭脂敷出,色泽淡雅,清秀宜人。
最特别的是整幅画只有三四朵梅花画得清晰,其余皆涂涂抹抹,真有“触目横斜千万树,赏心只有三五朵”的意境。
如此画功,如此意境,看得温水柔不禁赞道:“好画!”
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但已让苏毓秀情难自禁地笑开怀,“哪里,是大嫂过奖了。”不过,高兴归高兴,谦虚一下还是很有必要的。
“不是过奖,是弟妹确实多才多艺,又会弹琴,又会画画,又懂医术,真是有本事。”她夸着神情却黯淡下来,强忍着一句“哪像我”没说出口。
“我这些小玩意哪算什么本事,你不知道,我姐姐才厉害呢。”说到苏钟灵,苏毓秀总是又憧憬又自卑又羡慕,“她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学什么都比我快。从小,夫子们夸的都是她。而且她比我活泼,比我开朗,人缘也比我好,而且还懂武功。哪像我除了点轻身工夫就什么也不会了。”
“真的?”
“真的。”苏毓秀笃定地回答。
同一时间,悦己也在心中答道:“真的。”但苏毓秀的寓意是赞颂,她的寓意却是讽刺。悦己的意思也不是说她家小姐骗了大夫人,小姐的话确是句句属实,但某个角度说,却只是说出了部分的真相。比如,大小姐虽然天资聪颖,却没什么耐性,学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所以一开始大家夸的都是她。但事实上比大小姐有耐心、有毅力的小姐才是最后精通的人。
“有机会我一定要见见你姐姐。”不知情的温水柔还颇为向往。
“会有机会的。”苏毓秀笑道。
要是真见到了,还不吓死?一旁的夏天也在那窃笑不已,见这两个不干脆的人正题不说,却在那一个劲地绕圈子,便“好心”替她们导入正题:“大夫人这次来应该有其他事情吧?”
身为一个丫鬟,无论她用多么柔和的语气说这种话都有点不敬,尤其她还是在主子说话时突然插话进来。对于她的没大没小,就算是软弱的温水柔也难免注意了一下。但温水柔向来不是个爱与人争辩、计较的人,她只是留心地看了夏天一眼,也就没说什么了。
“弟妹,我这次确实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她微微低头,看来好不腼腆。
“有什么事大嫂直说便是。”
“我、我想请你做我的老师。”温水柔的要求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连夏天也禁不住张大了嘴。
看看三人震惊的表情,温水柔一下子涨红,显得更不好意思了,“我,”她支支吾吾地说,“我的要求是不是太突兀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苏毓秀慌忙地否认,正不知道怎么解释时,夏天却巧妙地将她的话接了下去。
“只是我家小姐又有什么好教你的,”夏天的话虽然衔接得恰逢时机,但意思却是调侃自家小姐,“洁癖,还是厌男症?”她说着,不客气地笑出声来。呵呵,这是她今年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笑是件会传染的东西,哪怕此刻夏天嘲笑的对象有些不对,悦己还是有些忍俊不禁。直至收到苏毓秀谴责的目光后,她才克制下笑意。不过要说清楚的是,悦己买苏毓秀的账,不代表夏天亦是。
不悦地看了看掩嘴窃笑的夏天,苏毓秀努力摆起无所谓的脸孔,冲着温水柔自嘲:“大嫂,就像夏天说的,我这种怪僻的人哪有资格作别人的老师。”
温水柔还在惊讶于她们这种主不主,仆不仆的关系,微微一愣才反应过来,“弟妹是自谦了,我相公就夸弟妹是个能干精明的人,他的话又怎么会有错?”
没有忽略她眸中流露出的异色,苏毓秀这下全明白了。原来罪魁祸首就是那个司徒胤啊。定是他说了什么贬“温”扬“苏”的话,才让大嫂有了这个念头。这么一想,她忍不住对司徒胤的印象更不好。
整整心绪,她同温水柔说道:“大嫂,我真的没资格做你的老师。”见温水柔流露失望之色,她忙又接着说道,“不过,我欢迎你经常来这里找我,也许我们能做个朋友,好吗?”她说完,嘴角轻扬,那笑仿若清晨绽放的青莲般清雅动人。
“好。”被苏毓秀的笑容所迷惑,温水柔不自觉地点头。
“好什么?”这时,一个突兀的男音插了进来。
那人来得悄无声息,又没人前来通报,害得众人的表情皆是一凛。尤其是夏天,她的面色变得最多。怎么会?这是第二个,不,第三个靠近她,而她却毫无所觉的人!
四个女人寻声望去,但见来人一身月白长袍,乌黑的长发用两股绞成黄色的发绳草草挽了个懒人髻,颊畔几缕碎发飞扬,衬着那一脸的唇红齿白、面如冠玉,除了连云,还有谁?
在场的,只有夏天不识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因为她一早回来,连云已经不在云苑。而悦己也因为对连云的长相见怪不怪而没有特意地想她提及此事,所以此刻当她看着连云俊美的脸孔时除了恐惧,除了惊艳,还有警戒,“你是谁?”她冷冷地问道。
见此,悦己失笑地说道:“夏天,你不认识姑爷了?哈哈,没想到你也有犯傻的时候。”她说着,一个人竟也笑了个乐不可支。
连云?夏天真的无力去掩饰她的震惊,更没空理会悦己的嘲笑。怎么会?明明三天前,他还远远不是她的对手。可才过了短短三天,就天地俱变了!应该是因为她吧?她若有所思地看向苏毓秀,该死的,悦己刚刚讲了一通,废话倒说了一堆,怎么就是没讲到正事上?
“小叔。”
“大、大哥。”
“姑爷。”
温水柔,苏毓秀,悦己依次向他行了个礼,连云亦回礼。
一下子,原本属于女人的场所多了个男人,温水柔有些不自在,便匆匆告退。
连云深思地看了一眼她离去的背影,然后转头看向苏毓秀,神秘兮兮地说:“毓秀,你可知道刚才我见了谁?”
“谁?”苏毓秀好奇地问,但很快又娇嗔地埋怨,“连个提示也没有,要我怎么猜?”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连云一副拿她没辙地点点她的鼻头,“就是阳泉酒楼,”他故意在这个地方顿了顿,“的老板。”
“啊?”苏毓秀狐疑地看着他,“他来做什么?我可没欠他饭钱啊。”
“你说什么呢?想哪去了。”连云好笑地弹一下她的额头,“人家是亲自上门来表示对你的感激,并邀请你去阳泉酒楼用餐。”
靶激?苏毓秀更糊涂了,“我做了什么值得他谢我的事吗?我怎么不记得?”
“这个你肯定更没想到。”连云卖关子似的停顿一下,“你还记得两天前你在书房说了阳泉酒楼什么吗?”
“我说了什么?”苏毓秀微抬下巴,将食指搁在下唇,努力地想,“我记得我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啊。”
“算了,我也不跟你绕圈子了。”连云终于放弃同“朽木”周旋,直接把话说白了,“那天,你不是夸奖他们酒楼的厨房是城里最干净的吗?这话不知被哪个碎嘴的丫鬟听到又传了出去,一下子阳泉酒楼的生意好了不少。所以酒楼的老板娘为了表示对你的谢意,特意送了一份礼物给你,还邀请你去他们酒楼用餐。”
真的?苏毓秀小嘴开始微张。
“再告诉你一件更有趣的事,城里其他酒楼的老板也听到了传言,于是都把拜帖送到风驰堡,想请你去参观参观他们的厨房。”说到这个,连云都难免忍俊不禁。真是一个有趣的发展啊。
不会吧?苏毓秀睁大眼睛无言地表示她的惊讶。
“不会吧。”倒是夏天直白地把她的惊异与嘲讽斥之于口,她“偷偷”地跟悦己耳语,“没想到洁癖还有这样的用处。”那声音大得周围几丈都能听到。
“夏天。”苏毓秀不依地娇嗔。真是的,她今天怎么老拿自己开涮。
“好了,别理会夏天说什么。”连云软语安抚她,“今天我带你去城里吃饭,顺便你还可以在城里逛逛。”
“真的?”苏毓秀兴奋地问。
“当然是真的。”
“那我可不可以……”
苏毓秀的要求还没提,连云已经一口否决:“今天既不带上悦己,也不带上夏天。”
“那……”
苏毓秀忍不住想退而求其次,反正她就是不想单独和大哥在一起,“那……”
可她才说了一个字,连云又将其否决:“别想!当然,更不可能带上小小。你把狗带到人家酒楼,还让不让人家做生意?”
“那好吧。”苏毓秀神色黯淡了几分,低头。
“别哭丧着脸,我们是出去玩,不是赴刑场。”连云挑起她的小下巴,不容她逃避,“来,笑一个。”
对上连云的狭长的眼睛,苏毓秀不禁浮想联翩,俏脸一红,赶紧将眼帘微微掩下。她僵硬地回了个笑容,天哪,她哪笑得出来,那个夜晚后,只要一面对大哥她的心脏就会不受控制。幸而大哥体贴她,没有再要求行房。不过光是睡在一起就够她不自在的了,让她整个晚上都睡得很不安稳。况且,晚上的时候还能在大哥回来前装睡,可白天呢?白天她总不好用这招吧?天哪,她真的不敢单独跟他在一起!
看着她微红的脸颊,连云若有所思地笑笑,突然放开她,问道:“毓秀,你还有没有什么要准备的?”
“有、有很多……”苏毓秀开始闪烁其辞,力图拖延时间。
可惜夏天和悦己却不太合作。
“不用了。”夏天先叫道,“我和悦己都帮小姐准备好了。”
“是啊,是啊。”悦己忙不迭点头,“出去也没什么好带的,小姐你披上这个斗篷就好。”她说着,已经自发地将那件黑色镶金梅花边,又裹一圈密密的白狐毛的斗篷给苏毓秀罩上。而连云则配合她的动作,系好了斗篷上的黑色丝带。
悦己满意地看了一圈,催促道:“小姐,很漂亮了。你快和姑爷去吧,记得好好玩哦。”
就这样欲哭无泪的苏毓秀赶鸭子上架般地被连云拉走了。
留下夏天若有所思地说:“悦己,你到底漏了多少重点没讲?”
啊?悦己搔搔脸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我猜他们这两天应该有进展吧?”夏天看似追问,但心里已有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