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冰雪在房屋中介公司工作,任职行政助理。
近午。上午外出的业务员陆续回来了几位。他们草草聊过几处房屋的情况,便提前进人休息时间,闲扯着一些不大营养的话题谈笑。
这里的业务员皆为男性。有心加入他们行列的女孩子并不是没有,但经常因为个人的家庭因素,或发觉现实工作情形与想像的差太多,承受不了业绩压力、度不过莱鸟业务员的挫折期,很快的便打退堂鼓。当然,在行销业里做得有产有色的女性并非不存在,但毕竟是少数。
韩冰雪在读书时代便常听到人说,女孩子入了社会,也就是在一处安稳的工作环境待下来,数年后,遇见合适的对象,就嫁了。事实却非如此,企业淘汰职员和职员选择企业的比率和速度,几乎相等。她自己换工作、找工作的经验也不少。
失去平衡的现代社会承载的是不稳定的人心。安于平凡的她,也觉得找不到一个定点。
她看了墙上的钟,十一点二十八分。上午该做的事也差不多到了一个段落。她关上印表机,开始整理甫列印出来的文件,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午餐该吃些什么。
几名围绕成小圈子的业务员同时发出夸张的爆笑声。
由他们一个个扭曲的眉眼看来,显然聊的是不怎么高尚的话题。
韩冰雪瞄瞄里头的经理室,刚好瞧见经理看了看外面后,摇了两下头,便继续处理手上的事务。
上个月店里的业绩不错,这个月才过了几天,不但承接了两桩买卖的公寓,还成功促成了两桩买卖。在众多业者大喊不景气的情况下,他们在固定薪资下常常能再添上一笔业绩奖金。众人的心情好,主管便适度地放任他们笑闹。
不知谁又吐出妙语,一伙人又是一阵大爆笑。电话在这个时候响起。
韩冰雪的工作是处理内部的行政事务。除非店里没有业务员在,她并不负责接电话。可是此刻众人兀自谈笑,似乎没发觉有电话进来;她不好让电话响过三声,遂接起,礼貌性的说出公司的名称。
店内极吵,她遮住右边耳朵,转过旋转椅背对众人,全神贯注在话筒上才听得到对方所说的话。
“咦!”
不知对方说了什么,令她整个人瞬间僵住,愣了几秒,她才又吞吞吐吐地发声:“抱歉……”回身转向桌面,开始碰触桌上的东西,企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抱歉,我们这边没……啊!”
她随意抽出几张纸,却忘了自己先前以茶杯代替纸镇压在这些文件的右上方。于是当她抽出纸时,杯倒了,自杯里流出的茶水立刻肆染桌面上其他手稿和文件。
她笨拙地抢救半湿的文件。茶水溢出桌面,进攻她的衣裙,她这才想到得快拿条抹布。
打电话来的人,要找“冰人小姐”。
这里没有这个人。
布条吸去一大部分的水,半湿的桌面,反映出韩冰雪此刻狼狈的神态。
她其实不需如此惊慌,因为这只是一通打错的电话。
“你不该装傻。你明知道我要找的就是你。”
令她惊慌的,是那道优美得会戳痛她脑神经的声音。
太令人不可置信了如指掌她以为,她已经回到自己的世界。
昨夜,他坚持送她回家;但她并没有让他知道她住的地方。她甚至告诉他一个完全错误的地址。
他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工作?是何晓琪告诉他的?可是何晓琪不是希望她闪离他们吗?
“我早上到昨天让你下车的地方等你,打算送你上班。”他叙述的语气十分不耐烦,“足足等了快一个小时,终于看到两个奇怪的男人从你所说的,你家,走出来。你可以告诉我,他们和你是什么关系吗?”
“他们是……”
“两个和你同居的男人?”
“不是的!”她完全不晓得那是怎样的两名男子,她无从编排自己与他们的关系。“这些人是……”
“你还想再骗我!”
众人的一阵喧哗插入电话线上的两人。
“吵死了!”似是发怒地问道:“你那边在开嘉年华会?”韩冰雪未吭声。丁雨凡听到的自然又是好几个男人叽叽呱呱的笑闹声。
“全是男人的声音。住的地方有男人,工作的地方也有男人,为什么你看到我还会怕成那样?”丁雨凡轻易说也她此时的表情:“怎么,你现在又低着头,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
“你……你打错电话了。”
“哦?”一声轻嗤。
“我们这里是房屋仲介公司……”
“我知道。”
“那……”她的手心猛发汗,突然觉得话筒好重。“您要找的人是……?”
“你。”他答得十分肯定。“难道你不是韩冰雪?”
“我……”韩冰雪摇着头,“不……”
丁雨凡针对她飘浮犹疑,试图否认的口气低笑了两声,问:“你对自己说谎的能力有没有自信?”
本来就不结实的谎言,在尚未说出口时便被戳破,韩冰雪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关系。等我们见了面,你再回答我这个问题。”
他还要跟她见面?听到这个消息的韩冰雪整个脑勺一阵发麻。
“我现在就在你们公司附近,走路过去不用几分钟。”
“我们……我们公司和别人的不一样。中午必须照常上班……因为……因为……一些上班族的客户,会利用中午休息时间看房子……”
“那不是业务员的事吗?”
“没错。但是大家都在工作,我……我也不能例外……”
“说谎!”毫不客气再次点破。
明白胆子小的自己,在没看见对方的情况下也得不到任何优势,韩冰雪不再做无谓的挣扎,沉默地等着对方再作表示。
“不然这样。你随便拿个房子的钥匙,带我去看看吧。”丁雨凡提议。
“你想看房子的话……请等一下,我找一位业务员和你谈……”当下要请某位业务员接听电话。
“慢着!”丁雨凡严声阻止。做了一次深呼吸后,道:“差点又被你给耍了,实在不能小看你。”
他认为她有耍他的能力?韩冰雪有点想要这么反问他。
“总之,你乖乖待在原地等我。或者,你希望我劳动你们经理,烦请你这位行政助理在正常上班时间接待我这名客户?”
“你认得我们经理?”
“我不认得你们经理,但我相信你们经理一定认得我。别紧张,我和你们公司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现在就过去你那里。”语毕,立刻就挂下电话。
韩冰雪放下话筒,缓缓起身。
她不能待在这里等他,不能再见到他!
这是和中没有理由,完全发自内心的危机意识。就好像晓得了这个地方隐藏着一颗炸弹的话,她没有不逃的道理。
“韩小姐。”
即将跨出店门口,后方的声音使她心虚地停下脚步。
她以为那群正像小学生般玩闹的同事不会发现她的离开。
“你要去吃饭了吗?”唤住她的男子问。“顺便帮我买个便当好不好?”
韩冰雪微微一愣。平日除了工作上的事务,她与这些人从不多作交谈的。今日怎会突然托她买饭盒!
而其他人也在微愕中狐疑地看着该名男子。
年轻男子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还问他们:“你们要不要也麻烦她一起买?”
几个人对看了数眼,无所谓地耸耸肩。
那男子手指交弹出声,朝她点了个头,“那就麻烦你了。”
韩冰雪未答话地转过身,后方的同事很快恢复先前闲聊的气氛。
“对了,”那出状况的男子又大声道:“钱你先帮我们垫一下。”
离开冷气房,站在热闹的街道上,正午的日光照得人一阵眩晕。
韩冰雪侧头闪了一下当头烈日。但太阳耀眼的光芒犹刺得她眼前一片漆黑,发晕般地眩了半圈,好一会儿才觉得站稳了身子。
盛夏,正午的高热折磨不只是一尊尊被灼烤着的躯体,而是人心。
今日的气温不知是否又创下新高。不仅刺目的日光令人发昏。过热的温度还似巨石般猛朝韩冰雪心坎施压,使她难过得顺不气。
尤其看见丁雨凡停在对街路口,等着交通信号变换行人通行的灯色时,她的呼吸足足停了十秒。
慌了心思的她,在对方随意将视线瞟向她这方街头的同时,回身遁入一家唱片行内。
她躲在店的最里头。中间一排唱片架遮住她大半身躯。她缩着肩,露出不完整的脸蛋紧盯着外头。
她等得几乎屏息,终于见到丁雨凡以他特有的翩翩风采行过店前。
又等了一下,猜想他应该离这有一段距离后,她依旧紧绷全身神经,想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原地。
“嘿!”随着这声轻唤,有人自她后方拍了她肩膀一下。
韩冰雪吓得一颗心险些从喉头跃出。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是店里的同事。韩冰雪摇摇头,放下抚在胸前的手。
“幸好你还没走远。抱歉,我只求自己方便;也没想到说不定你有自己的事,就要你帮我们买饭盒。”
韩冰雪又摇了两下头;不过这回添了微笑,且稍稍红了脸,因为事实上她几乎已经忘了他所托的事情。
“你走后我被他们说了一顿。”
“怎么会?”
“也没什么啦!”见到对街一家快餐店的客人多了起来,他匆匆告别:“不耽误你的休息时间。拜!”
当韩冰雪反应过来,举手要回道再见时,对方已经穿过马路,站在那家快餐店门前了。
她也不知该怎么应付自己老是慢半拍的个性。
与终日播着音乐的唱片行相邻的是一家宠物店,那里专售一些名种的长毛猫,并兼管宠物旅馆及美容。
店前玻璃窗内的平台上躺着三只闲懒的猫,彼此各据一处。一只蜷缩着躯体熟睡;一只点着打瞌睡;还有一只明明已经困倦得睁不开眼了,却仍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身旁的毛线团交战着。
每回经过这家店,韩冰雪总禁不住停在橱窗前观望这些小猫咪。
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它们明明置身于尘世中,为什么却能够如此悠闲,毫不在意别人投向它们的视线?
她爱猫甚于爱狗。与其说爱,不如说她是以一种崇拜的眼光在看着它们。
她总觉得负荷不了狗对人的忠实。一旦步进专售幼犬的宠物店里,店内的小狈就会贴着笼子的铁栏,以盼望的眼神、渴求的吠声,拼命地想引起来人的注意。
而猫,顶多是抬个眼睫瞟人们一眼,就自顾自地合眼浅寝。不只是店里待售的名种猫如此,即使是路上行人匆匆一瞥的野猫,也都有着独立且骄傲的姿态。
韩冰雪好想问问它们,为什么能过得那么雍容、那么自在?“你喜欢猫?”
这声音近得像是贴着她耳畔发出的。一阵惊悚的疙瘩自她的腰后向上蔓延至后肩。
唉,是她赏猫赏得失神地忘了自身处境。如今没躲过该躲的人,怪不得谁。
“我明明要你在办公室等我,为什么跑来这里?”他拿出根烟,接着自衣袋里掏出打火机,并耍帅地抛接了一下。“三番两次地耍我--你自己说,该怎么办?”
他将香烟衔在嘴边,“很明显的,不是一顿饭就可以解决了哦!”燃香烟后,将之夹于两指之间;头往下侧着,缓缓吐出烟雾。
这一连串抽烟的动作,由其他男子做来,只会显得流里流气;由他做来,却是一段会令小女生尖叫的表演--吸吐之间的神情是那么的冷酷而优美,紧紧地揪住了他人的心。
然而韩冰雪见到的话,产生的是贫血的症状--嘴唇泛紫、眼前发黑,看起来根本不像是被他俊酷的外表给迷惑住;简单地说,她是快被他给--吓死了。
“你又腿软了?”丁雨凡伸出手,“过来,靠着我。”
他的手尚未碰到韩冰雪的衣袖,韩冰雪便极神经质地喊:“不要碰我。”
他对她的惊怕可以说是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程度。明白到这一点的丁雨凡忍不住发噱。
“为什么这么怕我?”
韩冰雪看着他笑。他的笑容没有讽刺的意味,仅单纯的带有他自身的自信而散放出来的傲气。但这种看似无攻击性的笑容,却也因让人看不出他真正的想法而有着更大的威胁力。
韩冰雪后靠向宠物店的橱窗,“你……你不要吓我了好不好?我们根本不认识,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
她话才说到一半,丁雨凡已拿出一个文件亮在她眼前。那是她进公司时,亲自填写的个人资料的影印本!
重新将文件对折收起,丁雨凡道:“需不需要我再查出你小时候上哪所幼稚园;在小学、国中时的表现如何,来证明我对有多么地了解?”
韩冰雪被他唬住,已无血色的面容更加惨白。
“骗你的。我才没有那么神通广大。”他往右挪了一步,也侧靠店前橱窗。“我知道你和何晓琪同公司。你们总公司恰巧有我认识的人,而你,又不是太重要的人物,所以轻轻松松地拿到你的个人档案了。”
由外人看来,宠物店前的这两人,是一对在街道上谈着天的情侣。真正听得见他们的谈话,进而了解两人真正关系的,只有窗内的猫了。
“我看起来那么像坏人吗?昨晚好心送你回去,你却随便给了我一个假地址。我实在好奇,你是怎么看我的?”
停了一段时间等她回答,她沉默无语。
手上的烟燃掉了一大截,丁雨凡弹去上头的灰。“你还执着于不认识我,甚至连我的名字也不晓得,而拒绝和我打交道?”
韩冰雪侧低着头。好羡慕隔在一层玻璃后头,自在无忧的猫儿们。
“我叫丁雨凡。现在你知道我的名字了。”他拉着她的手腕起步,“再一起去吃顿饭,我们就不再是陌生人了。”
“我……我还有工作。”将重心往后移,拒绝被他拉动。
“现在明明是中午休息时间。”
韩冰雪摇摇头,下唇微抖,瞳眸上很快凝了一层水气。
“别让眼泪流出来!”丁雨凡斥道:“我最讨厌女孩子在公众场合来这一套。”
韩冰雪双肩重重一颤,强忍着不哭泣的样子是可怜,“你这畏首畏尾的样子,实在让人很不顺眼。”丁雨凡斜眼看着她,“先别吃饭,我带你去把头发剪掉。”
“不!”韩冰雪重重甩开他的手。驼背、低头、两手抱着脑勺,以极实际的动作保护自己的头发。
“你的个性到底是软弱是坚强?”他走向街口,将捻熄的烟蒂丢入垃圾筒内。回头朝韩冰雪招手,“过来。”
韩冰雪乖乖走到他身前。他捧高她的脸,要她看天空。
“太阳好大。”韩冰雪侧头,不敢正对烈日。
“对呀,太阳好大,让我好想吻你。”
韩冰雪傻愣愣地看着他,未表现出该有的反应。
“你不了解吗?”丁雨凡遂以手扶住她面颊,再一次强调:“我要吻你哦!”
“不要。”这回听得一清二楚的韩冰雪连退数步,两手前胸交叠,挡在眼前。“你好可爱……”丁雨凡露齿而笑。
韩冰雪眯着眼看着他笑。因为他的笑容,比顶头烈日更耀眼,更令人眩晕。